白芸里河对岸的狗忙里有个苟聋,是个笃信神道之人,因为早年间的“三腿牛事件”在附近乡里皆十分有名。
此人具体年龄多大不甚清楚,家室肯定还是有的。
听闻得,苟聋如今已成了十里八乡数得上数的乾元道信徒不仅自己缴纳了数斗粮食“入会”,且积极给家中的每个成员都“充了会员”。
恁一家老少皆成了信众,年龄最的“”仿佛还不会话……总之,大影一让道,鸡犬升”的潜质。
日前已被他道门中树立为信众间的“正面典型”,广加宣传。
不过在柳奕眼里,恁多半是个数得上数的昏聩之人,因为近来,继“三腿神牛”之后,苟聋家族又推出了新一代的“神木”。
引得十里八乡的农人满络绎前去瞻仰“神迹”。
凑热闹,柳家人是没兴趣去凑的,有那个时间,不如多除两亩地的草。
据观瞻过“神迹”的里人回来描述,恁神木就生长在狗忙里村边田地间。
在一棵有些年岁的空心老桑中间,竟然凭空生出了一株李树,且长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照苟聋所言,这神木原是普通桑树,历来生长在他家地边,已然空心了多年,早有衰败的迹象恁桑树从前年就没再发过芽,原本他还准备砍伐帘柴烧来着。
然而自从他家去岁信奉“大道”以来,此树忽地重发新芽,又开始抽条长叶了。
苟聋认为,这定是道神力所致,便不忍再砍伐,且时常掬水浇灌,又叫它日益繁茂起来。
不意到了今春,一忽儿桑中生李,李开白华,如今竟结成硕果累累。
苟聋自言,他原有目翳之症,后一日,种地乏累了,便在恁桑树下困顿睡去。
不想一觉醒来,眼前障翳消散,他竟变得耳聪目明起来。
抬头时,才见恁桑木之上李树繁华,隐约有华光灼灼之腑…
恁桑中李树,而今已经成了苟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不仅围得一圈栅栏不叫人轻易接近,每还像打更似的在树下值守。
前去观瞻的农人满如若想求得神迹,可出粮换李,一升一枚。
最近一个去了狗忙里看稀奇回来的季家驹,真个有不少乡人前去祭拜,少则供奉些粮食菜蔬,多也有拎着腊肉抱了母鸡的。
许多乡人竟对此深信不疑,拿了粮食换李吃的人也不少。
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当年供奉“神牛”的浩大场面,还成了狗忙里几十年来的一时盛况。
……好……吧。
柳家人听得一时合不拢嘴,包括柳奕也对此无话可。
没过多久,柳奕便听谢家的细姊,想去河对岸看看……
“怎地,想吃李子耶?”柳奕侧脸看她,不知甚时候开始,她的个子也比细姊略高一些了,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
“恁且等着!”
她家虽没在院子里种李树,可想吃什么李也有的是,尤其这时节白芸里巷陌中的李树大多结了果原本,里人们还都今年是李树的“大年”呢。
柳奕回家拿竹篮唰唰装得一捧半青的李子,目前的李子大多又又涩,还没成熟,不过贪嘴的孩也有开始爬树攀摘的了。
哼!什么神树不神树她可不管。
柳奕笑眯眯将竹篮拿给细姊,想吃李子?管够!
今年开春之后雨水还不错,从清明以来逐渐转暖,又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晴,白芸里的庄稼地青油油绿莹莹,一片连着一片。
里间的农人满都道,今年,若照此下去,气候和顺,起码这夏收的麦子,产量是稳了。
临近谷雨的时候,白芸里上空连日都有阴云滚滚。
那灰压压的云头一直笼罩在半空里,不上不下地翻来覆去。
就是不肯掉一滴雨。
那雨不下来,柳奕便连出门都纠结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未雨绸缪地穿上蓑衣。
家里的大黑驴一直不太友好,她还没法子带它们“娘儿俩”出门遛弯。
仲春的午后,柳奕戴着斗笠在山坡上放羊。
平地里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上的乌云渐渐聚集成了一团一团,气益发地闷热。
要下雨了?
柳奕连忙赶着羊儿们朝山下走。
轰隆隆的沉闷雷声越来越密,在连绵的云团上滚动着,持续了许久。
羊儿们有些烦躁,柳奕抬头看看,仿佛有一架巨大的石碾在半的云层之上磙碾雷鸣中隐约混杂着闪电,来回激荡。
耳边的风呼呼地吹,乌云也越来越厚,云层的裂缝都被闪电映照成了红色。
这雨若是能下来,只怕一下好几吧?
柳奕催促着羊儿们快快回家,却忽地看见一旁山头上窜出个人影正朝山下飞奔。
嗯,为免淋雨,还是快走的好。
更多的身影从绿色的田块中冒出来,农人们都朝各自的茅草屋赶。
淅沥唰啦的雨点子下来的时候,柳奕才走到自家山下坡脚边。
今这雨势来得忒凌厉,打在斗笠上嗖嗖的,拍在胳膊上也有些疼呢。
羊儿们惊慌失措急急奔入羊圈,便连大黑驴也不满地喷着鼻子。
乒呤乓啷的雨点声越来越大,柳奕闩好羊圈的门,啵啰一声,忽有一坨冰冷冷的“大雨滴”飞溅到她脚背上。
不对,这不是雨啊!
更多白色凝固的“雨滴”从半里哗哗地落下,柳奕站在草棚间望着眼前诡异的景象
数不清的冰雹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倾泻而下,砸在草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砸在她家的石臼上便乒乒乓乓四散飞溅,掉落地面的也到处乱滚。
急忙赶回家的柳全和芳娘同样站在她家的茅草屋底,两脸无措。
这情况……要糟!
一家三口儿面面相觑,眼看着他们的山村在这冰雹肆虐中毫无还手之力。
大靖朝的泰锡八年,春,正值白芸里麦灌浆的时节,宗州茯州、菁州、楠州地界,普遍遭遇冰雹灾害。
命这回事,是一个玄而又玄的概念。
哪怕直到公元二千多年,依然有人觉得,自然灾害就是某种对人类“多行不义”的惩罚。
蓝色的星球不停旋转,春夏秋冬周而复始,那连绵不断的“惩罚”变换着形式,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一忽儿在南,一忽儿又到了北……
雹子过去之后,白芸里的乡民们涌出了蘑菇似的茅屋,对恁“成吨的惩罚”一筹莫展。
“耶!耶!争叫人难活命耶……”
柳奕满脑子里都是谢婶遇急事时捶胸顿足的模样。
这场雹子一共下了没几分钟她现在对“分钟”这概念已经相当模糊但掉落在四面八方的冰雹已将她家的院铺作了白色。
柳奕捡起一个突兀得快有鸡蛋大的冰疙瘩,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实在惊叹。
原本,它不过是水!
骤然孕育出如此数量巨大的冰团子,顷刻之间在大范围内降下毁灭性的打击,恐怕没有哪个制冰厂能有这种本事。
柳全山上山下地四处查看灾情去了。
芳娘和柳奕去后院照管她家快要结茧的蚕,还好,屋顶没砸穿。
渠郎先到了柳家问过平安,回身便下山去看他的田。
听闻得,娄家的鸡跑没了两只。
椿家的阿融在院子里捡拾着好玩的冰疙瘩。
蒯家的阿翁行走在泥泞冰冷的田地中,脚上的芒鞋早已湿透……
地面原本温度不低,压在大片农田上的冰疙瘩,没过多久,便有少许开始融化。
不过接下来白芸里又冷了两日,某些低洼草窝中,仍然能见到融化的冰疙瘩依稀的影子。
等到那些冰坨子完全化成了水,消散在草陌间,白芸里去岁种下的大部分麦、今年种下的蔬菜、已经长开几片叶子的粟谷……大都已经零零落落。
很快,他们便陆续知道了,附近的乡里,许多地方都有差不多的情况粮食肯定减产,部分里中,今夏的麦恐怕会颗粒无收。
前往狗忙里拜神树的人更多了,长蔺亭的五里庵快要被踏破门槛,就连老牌的巫婆祭师门前,“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柳奕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乡邻们挽回损失。
她们自家新发的粟谷倒下一大片,柳全正在考虑要不要改种别的东西。
至于麦子,柳全,只能这样了,到时候看能不能收上来一半吧……
唯有那一亩山药,种得实在是太巧了,这东西食取的部分本来就埋藏在地下生长,现今芽苗发起来不久,打蔫了也很快会恢复,基本没有什么妨碍。
她家种的山药以前都是野生的,和娄婶子开玩笑的柳奕固执种下之后,经过了一年的空间繁育,又经过了去年的田间试种,倒也在她家的藏里顺利适应下来。
卖恐怕没处卖,储存得当,混作口粮还是没问题的。
整个白芸里,最近都弥漫在郁郁不安的气氛里,除了椿融这般无忧无虑的娃儿,所有大饶脸上都透着沮丧。
其实大多数的孩,在此种境地下也是轻易不敢造次的。
爷娘心情本就不好,倘若再因为上树下河刮破了衣裳、遗失了麻鞋,恁一准要被家中没好气的老娘挥舞着笤帚撵出半条里巷,“夭生仔,饱食得几餐汤水?无识得晨昏!”
等到柳家人将田地中东倒西歪的粟苗清理个差不多,整个中州遭遇冰雹灾害的消息,已在附近乡野间陆续传播开来。
“粮食涨价了吧?”吃饭的时候芳娘问柳全。
“涨了,涨得厉害。”柳全点点头,闷声啃着手里的煎饼,又呼呼喝了几大口粥,才道,“今年,恐怕不等到秋,就该有人家揭不开锅了。”
毕竟,像椿家那样,能够每年都攒下些存粮的人家并不多。
就比如蒯家父子,前两年,几乎年年都要拿出不少的粮食贴绢税。
若非加入了蚕社,里邻间多有帮补,他们实付的价钱起码还要多出二到三成。
倘是家中境况不好的人家,遇有条件具体一点法子无可想的,那么一年一年生拿口粮买绢帛完税,是能要人命的。
“来,又好些日子不见阿渠。”芳娘经管着家中口粮和日常开支,无论存粮多寡,每做饭都是有数的。
“添双筷子的事”,在有些时候,不过是句客套话,在这个年月,那是亲厚的表达。
“他恁几亩地,早跟他翻了重新种点甚,”柳全又夹一筷子泡菜,就着手里最后一块饼,吭哧吭哧嚼了,“俺去山下看看。”
“恁也是个轴人。”着,柳全便起身去准备家伙事。
“俺也去呀!”柳奕赶忙喝完稀粥拍了拍手,给她爹拎上水筒。
冰雹那日,娄家走失的鸡,不知怎地,一只,被雹子打死在外另一只,就此无端失了踪。
而那只被冰雹砸死的倒霉公鸡的归属问题,还一度引发了里巷间的口水大战。
把娄家的三婆媳激发出勃勃斗志,与隔了两个院子的谢三家妇人,展开了一场为时三日的车轮骂战。
到这谢家,恐怕真个有什么家族遗风。虽则三家不睦,却“一脉相潮地当出“悍妇”。
无论谢大还是谢三家,柳家和他们打的交道都不多,只有一种固有印象,觉得这几家人都颇有算得精明的特质。
听闻恁早年亡故的谢六,还是个怯弱之人呢。
这一遭,谢娄两家骂到最后,娄家婶险些没动了胎气。
而那只倒霉的黑尾巴公鸡,也终归被谢家三婶拿到院中当巷处,架起柴火一锅炖了汤。
据当日,炖鸡的香味飘出里巷,谢家三婶还破荒地,给路过的谢大家两岁的孙儿盛了一碗鸡汤。
柳奕拎着一罐子酸酢的芦菔,又提着一篓新鲜鸡蛋,下山去探看孕妇。
阿娘叫她跑一趟,这自然不在话下。
娄婶子向来是个爽快人,看来这一回,也当真怄了气。
嗐!
柳奕最不擅长参与婆姨婶娘间的这种性置气,对于骂街吵架这门即时临变的行为艺术,亦很缺乏锻炼。
叫她摘在一边袖手旁观欣赏一时,或还有些趣味。
当真推她下场,估计也就和自家阿娘一般,只能耳红脸发烧地“呆若木鸡”、“目瞪口呆”。
所以她家老娘也是很不想掺合,又必须有态度表明立场,才叫她出头的吧……的吧?
在娄家寒暄一时出来,柳奕才去路家的田地间寻找自家爷叔。
从实在话,平心而论,路家的渠郎……很不是块种地的材料。
柳奕而今对他可没有半分偏见,就事论事而已。
一个人,能干什么活计,多少还是需要一点分和悟性,遇有赋好的情况,多半被人们概括为“老赏饭”。
就譬如她家老爹柳全和过去的柳大,在木工和种地上头,那就是有几分生的自带属性。
要不怎么世间百样水能养出千万种人,恁就是为了让这世界丰富多彩不至于千篇一律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柳奕蹲在路家的三亩地头,看她家阿爷手把手地教她的阿叔,“如何又快又好地正确使用锄头翻土”。
心里都难免生出一丝焦躁来。
但一想到,自己也需要人家手把手地教导“如何正确地驱赶牛羊”、“如何保证自身安全地使役脾气不好的大毛驴”……那份焦躁感又慢慢地消散下去了。
“阿爷,教俺叔种山苕罢!”柳奕蹲在地头,吆喝一声。
啊呸呸呸呸!
她刚才了什么来着?现在改口可还来得及?
“不是还有几亩荒滩地?如今当及改种山苕耶,阿爷再帮着搭些架子,恐不比别样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