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今年的三月里，江湖里冒出了一个叫柳不留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里日日更新，横空出现一个武艺高强的人，倒也不是叫人感到稀奇的事。

奇就奇在这柳不留挑遍了各大门派，不是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只是为了两件事。

按说江湖里仗着点功夫底子收敛钱财的人也不少，各门各派都有些个明里暗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子弟。五山的五庄，南林的南院派，甚至早几年被五庄灭得干净的湘地，虽不明说，私底下里也都是拿钱办事的。

又或说有些有怪癖的，如南院派的陆言柳，专爱挑和尚下手，打赢后不要钱财，只要和尚常年带着的佛珠中的一粒，江湖人称一佛珠。

又如苏城有个叫苏世洲的少年，近年也是冉冉崛起，每每打听到哪处有奇珍异宝，便抄着他那把回刀前往，也不杀人，以刀背应战，打到人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珍宝。

又或者如五庄的花三，爱取人右臂，再杀人。

柳不留的怪，怪就怪在不是为了敛财，也不是为了出名，是为了寻人。

两件事，都是寻人。

两件事，寻两个人。

四月时候，青城派的门主青尘机缘巧合下，识得了柳不留，觉得二人意气相投，引荐为好友，将柳不留邀上青城山小住几日。

几日中，二人比试几轮，难分胜负。

既分不了胜负，青尘不愿柳不留走，柳不留也不好强行走了，只说是等有胜负的那一日，他必得走。

有胜负的那一日是四月十五，二人日间在青城山下的小亭内饮酒，聊到兴起时候，趁着酒兴比试了一场。

似乎二人都知晓这一场必须要有个结果了。柳不留想继续去寻他那两个人，尽了全力。二青尘想强留柳不留，使了十二分力。

到夜里，却出了些变故。

青尘与柳不留又比试了一番后，当夜里，自割了双眼。

瞎了。

据在旁伺候青尘与柳不留的童子所说，当日青尘与柳不留自清晨大战至月上高空，不分伯仲，索性双双坐下，对着月色又畅饮了一番，说了许多话。

这其中，柳不留便提到了出战江湖只为寻两个人的话头。

至于是寻何人，童子也说不清楚，他年纪尚小，迷迷糊糊被拉起来去寻酒做菜，在旁候着候着就不自觉倚着凉亭的柱子睡着了，只听得柳不留曾说要寻一个爱穿红衣的人。等到他被夜里的寒风惊醒，只见自家主子独坐亭间，月明如灯，将小亭子内照得是明晃晃的，柳不留却不知何处去了。

再接下来的事，江湖里人尽皆知。

青尘在小亭中独自呢喃半响，忽又大笑出声，朗声道：“世间难得一知己，我识人无数，如今却是看走了眼。”再抽出自己的佩剑，横着往两眼上用力一抹。

是不是将柳不留看走了眼，为何将柳不留看走了眼，不得而知。

但应是柳不留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叫这正统门派之后的青尘掌门觉得受了辱，竟刚烈至割了自己的双眼。

这个青年不知来处，要在江湖里寻一个爱穿红衣的江湖人。

江湖中爱穿红衣的还能有几个？

其中名声最盛的不过就是五庄的花三。

那柳不留初出江湖，几战成名，没有武器，常常是随手拿到刀便使刀、拿到剑便用剑的，大多数时候靠的不过是一双拳脚，身姿招式妖异得很，从来没在正统门派的武艺上见到过。

与花三一身妖异从没在正统门派上见过的武功相似。

相似，又是爱穿红衣。说的像要寻的就是花三了，但花三这样盛名，也没见柳不留上门去对过要寻的到底是不是花三，在江湖里辗转着，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爱穿红衣的姑娘，但也说不清那姑娘的容貌，说不出那姑娘姓甚名谁。像寻一个心上人，又像寻一个仇人。

青尘一瞎，青城派大乱，平日里各叔伯兄弟之间暗地里的野心全都摆到了明面上来。

青城派有只仙禽，叫重明鸟，自山海而来，目生二珠，百里之内莫敢有枭鸱恶鸟来犯，是驱邪消灾聚福气的瑞兽。

是流空动乱那年，青尘游走在左去城一带时，有一日正在城外海边配合朝堂军布防，突然天劈巨雷，顷刻间乌云密布，天昏地暗，怪风一刮，飞沙走石，等到天晴了，重明鸟从天而落，降在青尘身前，以喙啄青尘，寸步不离。

得此仙禽后，青城派日渐强盛。

是以重明人人想要。

青尘一瞎，内忧外患，处境便有些艰难。

传说青尘极危难的时候，心腹手下照着青尘的意思，往外扔了只带书信的飞鸽。

三日后就有人见柳不留快马上了青城山。

不过月余便传出消息，说柳不留已协助青尘将这一团乱麻理清了，将门派肃整了，将旁逸斜出的枝桠们替青尘修剪掉了。

总归是，纵横游说、暗地杀人的事，都做了。

自此以后就在青城派待下了，与青尘焦不离孟。

青尘与外人谈笑，说不留就是我的手和眼了。

那个在江湖中寻爱穿红衣人的青年，听闻了，只是淡淡一笑，不应和，也不反驳。

前头也说了，柳不留出战江湖的两件事，是为了寻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爱穿红衣的姑娘。

而另一个，没人听他说起过。

听说青尘也是问起过的，仗着青城派在江湖内的势力与各门派的交情，有心要寻人，应该也不是难事，那个爱穿红衣的若是花三，寻一日上门去看看是不是便是了，若是有仇的，我自会替你报了。

柳不留听闻了，怔忡了半日，末了笑出声，“是有仇，也不是有仇。像花三，又不是花三。”

说得旁的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青尘又问要寻的另一个人是谁？

柳不留发起呆来，看着青城山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又望了望青城山脚下有些热闹的彼西城，不知在想些什么，呆了许久，也不说话了。任青尘再追问，也不说话。

青尘眼瞎看不着，旁人看得清。

那姓柳的青年，呆望了四处一阵，又仰头看了青天白日一阵，无声一叹，落下两行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