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桥观音庙外,银杏树依然静静伫立,古朴苍劲。
这日不是庙会,因清明节就在眼前,香客依然不少。
清哑一眼看见那卖鱼的络腮胡子兄弟坐在树下,心想真巧,又碰见了。对方眼中也露出异样光芒,仿佛和她一般心思,也是觉得巧合。
这巧合背后却另有别情:以往三天两头外出、一出去就是几天不见踪影的两兄弟最近天天回赵大爷家,只早晚在附近水域捕鱼。捕了鱼必定来观音庙卖鱼,一坐就是半上午。
因为他们天天来卖鱼,福儿姑娘便也天天来卖福袋。
因为福儿姑娘天天来,银杏树下又增添了几个少年后生……
清哑今日不是来上香的,甚至不是来游玩的。
她心慕这清幽散淡的氛围,是来闲逛的。
没有看名胜古迹的仰慕心情,也没有寻幽探秘的猎奇心理,心情散漫、无拘无束,不知下一刻该做什么。
散淡的氛围,散淡的人,她的心情也散淡。
银杏树下的人都看向她,她却没有一点不自在,静静地走过去。
先找那卖粑粑的大婶,买了个粑粑。
大婶和气地冲她笑,用筷子夹了个给她。
细妹忙递过一张干净的纸,让她包着吃。
她包好,咬了一口,一面闭嘴嚼,一面四下张望。
扫了一圈,就仰头看银杏树冠,寻找自己系的签文还在不在。
目光在上搜寻,脚下也配合,不停移动改变位置。
左移,转个圈,后退,又左移——
终于看见了!
忽听细妹急叫“姑娘!”
又一声“小心!”就有重物拖动的声音。
跟着她被扯住胳膊拽向一旁,因为没防备,有些踉跄。
低头一看,和卖鱼的青年汉子对个正着。
他满眼关切,脚下是踢歪倒的小板凳。
原来清哑转到鱼摊旁,他和他大哥忙退让,将鱼盆往身边拖。急切间拖到怀里,再拖不动了,清哑还在退。他忙半直起身子往后挪板凳,同时清哑也被细腰扯向一旁,不然非一脚踩进鱼盆不可。
清哑向上看看,又向下看看——
这鱼摊正在她系的签文下方!
她便歉意地说道:“对不起!”
青年汉子目光炯炯,道:“姑娘没吓着吧?”
清哑摇头,道:“没有。”
一面目光在他脸上打转,想透过现象看本质。
青年汉子顿觉她目光所过之处,络腮胡子纷纷断裂落地,脸上凉丝丝的,急忙低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清哑觉得他脸红了。
真是怪事,一脸胡子怎么看得见脸红呢?
可她通过他的眼神,就觉得他脸红得厉害。
她不忍他难堪,便仰头再看树上自己系的蝴蝶结。
静静的,仿佛看久别的朋友。
看一会,发现嘴里吃完了,便低头又咬了一口粑粑。
吃着、看着,目光从上又转回来,落在鱼盆里。
今天盆里是数尾鲫鱼和鳜鱼,还有一条青鲤鱼,一样很鲜亮
那大哥急忙问:“姑娘可要买鱼?”
清哑摇摇头,她今天不想买这个。但她心情闲散的很,于是想掰一点粑粑喂鱼玩。然那粑粑有些粘,容易扯不开,也就算了。
正在这时,细妹过来递给她一块蒸米糕,正是一揉就碎的食物。她接过米糕自己先咬了一口,又蹲下来,掰一小块捏成碎屑往鱼盆里撒,独自玩得挺得趣。
青年汉子见了,眼中露出温柔笑意。
清哑正喂鱼,耳听得旁边摊位上人向细妹兜售东西,“姑娘,买个乌龟放吧!”目光一瞥之下,便再也收不回来了,刚才那“今天不买活物放生”的想法也动摇了。
那边也是一只木盆,里面大大小小全是乌龟。
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宽,最小的才核桃那么大。
这人肯定挖了乌龟老巢,把龟儿子龟孙子都捉来了,否则若是撒网,那小乌龟根本网不上来,就网上来也会放了。
她看那摊主的目光就有些责怪。
青年汉子顺着她目光一看,大抵也明白了。
这卖乌龟的青年后生不是常摆摊的,因为最近见福儿天天来,他便也要来凑热闹。他又无物可卖,打鱼又比不过那两兄弟,也不知哪挖了一窝乌龟,便弄来摆摊凑数。
最后不用说,清哑把那一窝乌龟都买了。
叫人送回船上,她站起身又信步逛。
走到福儿面前,福儿冲她感激地笑,亲近之意很明显。
她也报之微笑,然后低头看她篮子里的福袋,心下暗暗颔首——样式多了不少,且个个小巧精致,看得人眼花缭乱。
福儿腼腆道:“我娘拿到镇上,好卖的很。”
清哑没说话,仿佛她从未指点过她一样。
因又往外走了一段,选了一个角度,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槐树下站定,正对那银杏树,背后是古庙,对细妹道:“把小桌子和画画的东西搬来。”
细妹知她要作画,忙叫上阮秀去船上搬。
就这样,清哑于众目睽睽之下,现场写生。
阮秀等人没像门神似的伫在她身边,而是在附近打转,偶尔和人说笑几句,仿佛来进香的香客。一旦有人好奇想过去看清哑作画,他们便上前好言劝阻,叫不要打扰了她。
几次下来,大家就都知道了,只远远地看着。
青年汉子也远远地看着,就不看的时候,注意力也始终在那边。有人来买鱼,问价,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二两银子!”吓走了几拨香客,因此那鱼始终没卖出一条。
卖香烛的老汉看不过去了,劝他兄弟道:“我说你们两个,上回那是凑巧,那姑娘出了好价钱买你的鱼;再想碰上这样好事、这么一个大方的主,哪那么容易呢!你要是总开这个价,这鱼卖到明天也卖不出去。菩萨门口的买卖,不能太要高了,不然菩萨会不高兴的。”
如此说了又说,劝了又劝。
然那青年汉子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见。
那大哥无可躲避,听得一清二楚,羞愧不已。
他看看弟弟,弟弟充耳不闻,只好尴尬地对老汉笑。
还有个人听了老汉的话也很尴尬,就是福儿。
她也觉得青年汉子把价叫那么高丢人,都不敢往那边看,仿佛丢人的是她。准确说,应该是跟她有关联。
清哑沉浸在写生的境界中,闲适又悠然。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日光暖暖地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息,沁人心脾。嗡嗡的蜜蜂轻鸣,不那么吵人,反而让人觉得安宁,想要春睡。当然她并不想睡,只是头低久了有些酸,便抬头活动,也让眼睛短暂休息。
回过神,不禁抬头向上看——
那甜香是头顶上槐花散发出来的。
满树的蜜蜂嗡嗡叫,忙碌的很。
“要是有养蜂的就好了!”她想。
细妹递上一杯茶,刚跟庙里讨的开水冲泡的。
清哑喝了两口,低头继续画。
那边,福儿无心做生意了,交代旁边大婶帮她看摊子,她扭腰匆匆往村里跑去,一会工夫就不见了。
几个少年后生见福儿走了,都犹豫起来:想要跟着走吧,福儿的篮子还在;不走吧,又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踌躇不定之际,只好看画画的姑娘,猜测她是哪家的小姐。
没过多久,福儿又回来了,臂弯里挎了个小篮子。
她径直走向清哑。
阮秀忙拦住,问“做什么?”
清哑听见抬头,忙道:“让她过来。”
阮秀忙让开,福儿就过来了。
“这是我做的,你尝尝。”她走到清哑身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大粗碗,碗里是几块雪白颤巍巍的蒸米糕,放在小方桌上,一面又补充,“用这个槐花做的。不信你闻,还有股子槐花香呢。我放的蜂蜜,是我爹从槐树上弄的蜂窝。”
清哑听了大感兴趣,对她道“谢谢你。”
细妹早开了食盒,拿出筷子,清哑夹了一块糕吃起来。
才吃一口就点头,又接连点头,只觉满口清香。
“香!”清哑对福儿道,“跟槐花一样香。”
又问她怎么做的。
福儿喜悦地笑了,一一告诉她。
细妹和细腰都拿了一块吃。
福儿看向银杏树下,犹豫了一会,坚定地走过去。
从卖香烛的老汉起,她每人都送了一小块蒸糕。想是怕少了不够分,切得有些小,远不及送给清哑的大块。然到那卖鱼的兄弟面前,她拿出的蒸糕又和给清哑的一样大了。见两兄弟都有些发怔,看看别人的,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她脸通红,逃也似的走过去了。
青年汉子看看清哑,咬了一口糕。
他也禁不住点头,果然清香!
福儿回头看见,满心甜蜜不已。
银杏树下的乡亲们今儿好口福,才吃完福儿的蒸糕,就见细妹过来了,她是奉清哑之命来散点心的。
青年汉子分到一块梅花状小点心。
他没有立即吃,就听旁边他大哥呜呜道:“嗯,好吃!有……牛奶味,还有核桃仁。唉,就一块,太少了!”最后一句话因为嘴里咽干净了,所以吐字清晰了,满是惋惜。
青年汉子转头瞅他,他不好意思地笑,又看他手上的点心。
青年汉子立即将点心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很松软的口感,不干不焦,有股奶香,但他确定不是牛奶。
目光不由飘向槐树下,画画的人正对这边看,不知是看他们吃点心呢,还是在看景物以便作画。
正看着,忽听一阵喧嚷说笑声传来。
他循声向埠头看去,只见一群少年走来,既不是富家少爷公子,也不是农家朴实少年,而是小镇上游手好闲的刺头类型,一副踏青赏玩的架势,半点进香的虔诚没有。
他目光一凝,然后飞快地向槐树下瞄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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