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盛夏,早晨五点半的太阳仍然显得清冷生疏,几根被拉长的云丝在边上打转。沿着云丝一点淡淡的阴沉像是黎明留下的影子,它一路吻过沉默的池塘,阴沉的芦苇和水葫芦,消融在远处青葱水田和清亮天色之间。
清爽空气在马肃鼻端和肺之间盘旋,潮湿温热在他额头抖动,胸背的深色早已淹没轻软的T恤,脚步和呼吸沉重如巨石,坎坷的乡间小路让他脚步更加蹒跚。
今天是暑期开始的第四天,也是马肃早起跑步的第四天。昨天傍晚微微有些雨丝,半夜估计又有一阵小雨,柏油路上堆积的尘土还带着些湿气,当然也让空气多了许多清新透明的感觉,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含一口纯净清凉的泉水,十分惬意。
清晨时分,从家出门,沿着水泥浇筑的三人小道往北百来米,就踏入两米多宽,十来年的柏油村道折向向东,一路摆脱狭窄拥挤的民房和院落,隔着一片水田与一条小河相望,河边有桑有柳,有码头有围墙,有跳来跳去的鸟叫,有单调傻气的蝉鸣,有瞎凑热闹的蛙啼。
村道前行五六百米,便是一条双向三车道的青孟路,往北直通孟庄社区,向南两公里左右,就到达青禾镇街区的中心,农商银行和街心花园。马肃过马路,取到向北,走过路口的粮油站和小卖部,青色田野便显露出来,早先在村道上遥望的小河,此时就在马肃脚下穿行,马路也由柏油而水泥,再由水泥而柏油,两边则是粗壮的水泥护栏。
过桥之后五六百米,分布着两户人家,一家净化空气设备厂。其中一户人家将门前土地平整出来,浇上水泥,再起两间简陋的棚架,公路进口摆着简单的标志,蓝底黑字,汽车修理,洗车,打蜡。
经营修车铺的是马肃老姐马周的小学同学,照着老姐马周的说法,个子矮小,人也一副蠢样,平时窝在教室角落不声不响,成绩差的一塌糊涂,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去了延州打工,前两年回来,混得依然不成样子,又没有正经工作,就按着他在延州打工的经验,在自己家里弄了这么个修理铺子。
03年的时候,海岩市区的私家车已经车满为患,找个停车场费老大功夫,桃陵区私家车也不少,青禾镇还不算多,车少,修车铺自然更少,从青禾镇镇上一路过来,再往后十来公里,也就他一家修车洗车的地儿,现在还没什么,过几年这条公路挤满私家车的时候,马周这位老同学已经从修车铺升级成了汽车美容装潢中心,兼卖点低档桥车的销售,前后两座操作车间,一座销售和护理中心,规模蔚为可观。
经过汽修厂,田野褪去,临街都是人家,墙壁都还朴素,贴的瓷砖多是老是细长那种,也有没贴瓷砖,只上青白两色石灰的。屋顶一排亮闪闪的太阳能热水器。早上六点钟,暑气还没完全上来,略带湿气的泥土瓦片让人格外舒畅,各家农房大门都已洞开,狗趴在院子里,老人坐在藤椅上摇着扇子,小孩儿踢踢踏踏从屋里跑到屋外,再从屋外蹿进屋里,一会儿功夫,大人拎着粥勺大声叫吃早饭,狗叫声和人呼喊的声音便一起在院子里跳跃。
这些人老妈何巧芝大多认得,从前和何巧芝一起散步,走一段她总能找个由头跟开着门走出来的房屋主人说上几句,马肃在村上跑得少,大多不认识,也省了一番啰嗦。
跟着便看到一条大路,十来米宽,十来年的柏油路坑坑洼洼,全是灰土和凹坑。这是卢墩村入村的大道,马肃上大学那会儿,村委花了大力气重修,门口立了五六米高的牌坊,马路用水泥实打实的重新浇灌了,临街一段二十来米的围墙加高之后,彩绘了好几幅政治色彩浓厚的宣传画。从这里进去,直走三四百米,转个弯就到马肃家门口,马肃买车之后,回家常走这条路。
但是晨跑的话,这条路太近,马肃继续沿着青孟公路往北,又是一条河流穿行,马路平坦经过,只在两边多了栏杆。前行百米左右,另一条双向两车道与青孟路交汇,青孟路因此变成双向四车道。此时路宽车多,晨跑就不大安全了。
马肃往前跑了三四百米,两三棵高大桑树投下浓重的影子,桑树前一条四五米宽的水泥路面陡然下斜,汇入一片青色斑驳的水泥晒场上,晒场向东一段围墙,将院落内一高一矮两所民房围在一块儿。此时围墙正中的大门开着,一个身材瘦削,毛发稀疏的中年男子抬着粥碗蹲在地上逗狗,马肃还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中男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此时马肃居高临下,毫无遮蔽,肯定是入了这位大叔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来,这种情况下,马肃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连忙朝中年大叔挥手示意。
“叔叔好。”马肃一口气冲下斜坡,沉重的脚步犹如滚滚而下的巨石,瞬时滚到中年大叔面前,中年大叔微微一愣,然后笑道。“马肃啊,你好,我还说杠杆看着像你,还真是你,这么大早就起来跑步啊。”
马肃喘了两个粗气,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跑不行啊,比初三的时候胖了二十来斤,正好暑假有时间,多运动运动,增强一下体制。“
大叔热情地把椅子让给马肃,一边说道,“我看着还好的哇,也没有多胖,要我说,小伙子还是壮一点好,瘦得跟电线杆子一样铛哩铛铃的,我就不喜欢。你等一下啊,谢秋宏还没起床。“然后回头拉大嗓门,朝里头大声嚷了两声拉长的谢秋宏,院子里立刻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到底什么事,大清早这么嚎,让她多睡会儿好了。”
大叔回过头,朝着院子说道,“快点叫谢秋宏起来,马肃来家里玩。”也不管院子怎么的动静,转头问马肃,”早饭吃了吗,要不就在这里吃点。“
这话有完全没有营养了,就马肃这一头汗水连连喘气的模样,看着也不是吃饭的样子,“真不用,我这还没跑完呢,就刚刚看到叔叔,过来打个招呼,一会儿还得继续跑。“
大叔嗯了一声,继续问着废话,”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你们实验班暑假放的这么早?“
一号到家,在家好几天了。听说谢秋宏这次中考考得挺好啊,肯定能进市里念高中。叔叔这下开心了。“眼前这位大叔就是谢秋宏的老爸,马泓跟谢秋宏小学就是老铁,相互家里离得又这么近,马肃家里没网,马泓想上网了,就到谢秋宏家来玩,蹭吃蹭喝蹭网。因为马泓的原因,马肃跟谢秋宏也算从小玩到大,小学的时候有男生给谢秋宏写情书贺卡,谢秋宏不愿意搭理,拆都不拆直接送给马肃,交给他处理。
这就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在里边,小学的时候,马肃确实对这个精瘦、帅气,为人大方的女生有过朦朦胧胧的好感,谢秋宏多少也有点这个意思,反正印象中马肃第一个抱的女生就是谢秋宏,但是到了初中,大家都在成长,接触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加上两人初中三年从来没被分到一个班级,交集越来越少,小时候那点青涩美好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消失无踪了。
“你说好嘛,也就这样,青禾高中排第十三,比你是差得远了,不过女生能考到她这样,她也算尽了心,我们也算尽了力。”谢爸虽然这么说着,脸上满是喜色,看来是对谢秋宏这次的成绩相当满意。这时谢妈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也是满头大汗,估计在烧早饭,看到马肃,叠声道,“马肃,这么大早的跑步,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走,一起吃点早饭。“
“真不用,阿姨,我这就走了,不用这么客气。”马肃连声推辞,然后朝谢爸说道,“谢秋宏脑子比较灵活,小学的时候,有的全班都不会做的题目,她就一个人能写出答案,所以考到年级十来名也算是正常发挥。那叔叔阿姨,我就走了,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啊。”
“欸,都到门前了,吃了早饭再走吧,一会儿谢秋宏就下来了。”谢妈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真不用了,我这还没跑完步,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了,叔叔阿姨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让谢秋宏多补点觉吧。我妹也一个样。”马肃一边说,一边小跑上坡,身后谢爸谢妈还在挽留,马肃专心致志对付这一段上坡,也不管他们,上了马路再回头朝他们挥手致意,院门外边还是两个人一条狗,谢秋宏的影子都没有。
再往北跑上一百来米,马肃过马路,沿着一条狭窄村道向西而行。跑过晨跑的都知道,一直坚持跑下去还相对比较容易,跑了一段停下来再继续上,不管生理还是心理都比较挣扎。沿着村道跑不了半公里,马肃已经气喘吁吁的了,比先前一口气跑两个多公里还累。
就一百七十八公分的身高而言,八十三公斤只能算体重超重而不能算肥胖,但是对马肃来说,肚子、手臂和屁股的赘肉让他感到一种负担,不仅仅是肉体,更有一种精神上的懒散和软弱,健康很重要,而坚强的意志不管对高考还是以后的人生都至关重要。与其说这是一种减肥,不如说是一次磨练意志的机会。
因此此时越接近体能极限,马肃就越要坚持,这具身体虽然比较臃肿,但是胜在年轻,比较容易调整。第一个早晨头十五分钟在跑,中间十五分钟喘着慢走,到最后十五分钟一起慢跑的时候,感觉肺像被冷空气扎出无数个孔。第二天和第一天差不多,第三天大腿开始酸痛了,头十五分跑得都很痛苦。
今天是第四天,大腿还带着一点酸痛,但是跑起来这点不舒服就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空气很好,冷冷地钻进肺里,一点一点消耗着他的体力,他却没打算让自己停下来。靠着多年晨跑的经验,马肃努力调整气息,找到自己最适应的节奏,呼气,吸气,心里默念一二三四。
真怀念十年以后的智能手机,app一下,跑步总里程,总的配速,每公里配速都清清楚楚,现在就只能瞎跑。大学四年马肃压根没想过跑步,工作四年之后突然被腰间的赘肉吓到,开始漫长的跑步生涯,每天晚上八点半跑到九点半,从开始的三公里一路拉长到九公里。每个礼拜坚持三四天,刚开始很痛苦,后来就乐在其中,还认识了不少跑友,节假日有空就组织个环湖跑,感觉还挺不错。之后因为晚上要跟黄伟一起健身,跑步就相对比较少,时间也从晚上该到了双休日早上八点到九点。
村道向西大概一公里左右,然后折道向南,差不多一公里之后,再往东500米左右,就到了马肃出发的那条水泥弄堂。一圈下来差不多四五公里,第二圈的速度明显就慢了许多,日头也越升越高,自行车和摩托车开始在村道上快活地奔走。
第二圈跑完,马肃缓步走到村民广场,也就最近这几个月,本来长满野草野树的一口野河,连着周围一圈荒地,小湖被填平,浇成整块的水泥地,摆上小区里最常见的那些健身器材。马肃把腿搭在横杠上,做着拉伸。
跑前的准备活动很重要,但是马肃刚开始跑得不快,让自己的身体从睡眠状态复苏,进入运动状态,这本身就是热身运动,跑后的拉伸更值得注意,尤其马肃这样跑了四十来分钟将近五公里的人来说。一来防止乳酸堆积造成的肌肉酸痛,二来就是舒展肌肉,以免肌肉过分堆积,拉不出线条,变成一块又短又硬的死肉,看着挺结实,其实没啥用。
广场就在马肃家后门,周围住着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辈。果然,马肃还没拉几分钟,大门正对着村民广场的卢墩村第二生产队队长老姜家有人走出来,是老姜的老婆,马肃没等她开口,抢着跟她打招呼,“阿姆,早啊,吃过早饭了吗?”
阿姆是海岩人的叫法,就是伯母的意思。两家隔着也就百十步路,拐上七八个弯怎么也能有点血缘关系。
“吃过了。“姜阿姆也不是第一天看到马肃跑步了,慢悠悠地走过来,说道,“又在锻炼身体啊。你们家妹子到底去哪里,定下来了没有,我怎么听说马泓要去市一中啊?”
这个问题她前几天已经问过一次,那时候老爸马文在场,就替马肃答了,当然不会像老妈何巧芝那样没遮没拦,不过就乡里间消息传播的速度,显然姜阿姆是听到了风声,这时候马肃马泓志愿也填了,所有事尘埃落定,就没必要遮掩,笑着说道,“本来打算去合川的,结果排在她前几名的一个同学要去延州上高中,就空了一个市一中的名额出来,正好马泓轮上。”
“运气这么好?”姜阿姆小眼睛闪着亮光,满脸怀疑的神色,“正好就轮到她。我就说嘛,这个小女孩满脸福相。这一次你爸妈神气了,一个秀安一个市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