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峰目光如炬,锐利戒备的视线远近扫视着人群,一贯沉稳的步伐竟是显得有些凌乱,一如此刻他的心情,慌乱……无措……甚至,不安……恐惧……
面对狄鹘大军兵临城下,他尚且冷静自持,一马当先,于乱军之中重挫敌方大将,鼓舞兵丁士气,却不想,在这一个人面前,又一次,他竟几乎是丢盔弃甲的狼狈之态……
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这个时候,他便出现在了京城,也顾不得去想,找到这个人之后又如何,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一种执念,势必要找出那个身影,势必要赶在阿元见到他之前……
凌乱的脚步奔踏在人潮之间,实在难以想象,这个紧张不安甚至有些惶乱的人影便是他们不久前盛情迎回的卓卓将军……
一道深巷之中,女子低声喝道。
“魏杨!你有病啊!”阿艽在那股大力之中出手锁喉,却被来人死死钳制,双眸冒火看着这人,咬牙压低的声音带着狠意。
“别闹!你可曾看见将军?”粗哑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他从没见过将军如此慌张的样子,即便他竭力奔出,都终究没能追到将军身形。
阿艽见魏杨眉间紧皱,不像是和她开玩笑,心头怒火稍息,用力挣开手腕,故作漫不经心,边揉边道:“不曾看见,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心里却暗翻白眼儿,将军能出什么事儿,亏得魏杨这厮还一副忧心的作态,呵,这男人,一如既往的……做作……想着,揉着手腕一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精光,难不成,将军表明心意,被小姐严辞拒绝,将军,想不开了?不至于吧……狐疑地看了眼魏杨。
却见魏杨面色微沉,急步转身往前奔去,阿艽心里一个激灵,出手拉住魏杨飘起的衣摆,讥讽的话再说不出口,出声道:“我和你一起找……”
与此同时,阿芷环顾四周,再也没有阿艽的身影,看着灯火相映,人来人往的街道,心情复杂,她,是出了事?还是,果真背主了……无暇注意身侧有一道视线,已经落在她身上许久,许久……
“阿芷——”
一道急切的声音,很熟悉,阿芷转过身,便见阿霜奔走踉跄,归鸿竟也是神色惶惶,心中一悸。
“小姐……小姐……不见了……”阿霜抽泣,哽咽道,奈何情绪激动,说话断续,阿芷皱眉看向归鸿,眸中不解。
“先前小姐和表小姐一道,我和阿霜回神时,几人已经走远,我们便追去,不曾想遇到了表小姐身边的丫鬟从一,正一脸慌张地找人,一问,竟是小姐走散了,现下不知在何处,他们往倚阙楼去寻人,我与阿霜便在这附近寻,万一小姐回来寻我们……可现下……”归鸿没再说,只是皱着眉摇摇头,满目担忧。
阿芷搓着双手,片刻,道:“我们也往倚阙楼去!我觉得,小姐应该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行动,总比坐以待毙好……
“你们先去,我稍后——”归鸿道。二人不疑有他,匆忙往前。归鸿看着消失的背影,转身朝十方居寻去。
“阿芷……好名字,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一道男声低低响起,言辞间满是玩味。
左右两人一听,视线一碰,微微点头的一刹,不知又是谁的身影,从暗处飞走……
倚阙楼下,拥挤嘈杂的人声,一波,压过一波……城楼,自是也在波及范围之内。
洛燕云站在城楼上,看着倚阙楼四周乌压压的人群,唇边噙着比月光还稀薄的笑意,“阿元……”
一声消弭在唇齿之间的呢喃,满是怀念,可惜,太轻了,轻到无论如何,也无法传到她的耳边,就像无论如何,他,也没能走进她的心里……走不进便走不进吧,把外面的杂碎扫扫,也挺好……他无奈轻笑,不然呢,还能如何……
叹息之间,指尖上一道银光,悄无声息飞向了倚阙楼……
“快看!快看!琴台上有人出来了——”不知是哪一个的呼嚎,人群愈发喧闹起来。
“哈哈——看身姿,应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子——”
“这咋还不开始啊!”
“就是,再不开始,怕是太阳都要出来了!”
“那女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今日有幸,为公子月下奏曲……”
“……”
人声喧嚷,鼎水之沸,高台之上的人,想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缓步走出的白衣女子在夜幕下站定片刻,似是等到台下拥攘的人群差不多都注意到她之后,才猛地一甩袖,与此同时,倚阙楼上空竟是发出一道穿云裂宇之声。
台下人群,片刻安静,而后爆发出盛于先前几倍的喧嚣声。
如此摄人心魄的烟火,平生未尝几见……一道流光高升,而后炸裂成千万道流光,滑翔,坠落,像是星光织就的帷幔,笼罩在倚阙楼上空,一阵风吹过,帷幔轻摇,明明灭灭之间漏出月光几缕……
天上?人间?
无数的眸光尚处在震撼之中,而倚阙楼上的琴台周围次第燃起灯火,摇曳之中潜藏着蛊惑……
“开始了!开始了!”
“谁先来?”
“快看,那不是明月楼琴技第一的凌波姑娘!”
“是啊,是啊,凌波姑娘!”
“哼,不过妓子一个,会弹琴又如何?”
……
凌波坐定在琴架前,倚阙楼上竟是飞下一道红绸,借着灯火,两个大字清晰写着“凌波”。
“哦?这扬名方式,够特别。”
“沽名之辈……”
“但论琴技!”
“……”
高台之上,凌波朝白衣女子点头示意。一指动,弦音起,台下嘈杂之声顿时安静,小儿也在父母的安抚之下,停止了吵闹。然而不过片刻,人声复来,冲刷淹没了悠悠琴声,耳边满是激辩之语,无奈只好抬头看向高台,却见高台之上的白衣女子一挥袖,写着“凌波”二字的红绸重新收回高台,凌波一曲未终,竟是被那白衣女子抬手制止。
台下众人一时怔忡,却也不乏有些明白人,道:“哦,原是如此。”
众人好奇,忙问如何,那人道:“怪不得不曾设评判之人,台下者众,皆是也!评过,则红绸留,名留,评不过,则撤。如此不留情面,也不知是何人所设,弹琴者,女子众,可真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啊……”
“在下倒是好奇,今夜可真有人能弹来仙音?”
一旁的休延鼓鼓腮帮子:“少爷,要不您去,堵堵这些人的嘴!”
吴攸看着高台,缓缓说道:“你家少爷,学艺不精啊……”何况,他不过是来寻人而已……
人群某处,高云阳侧眼看着身侧两人,一声轻嘲,“现下无人,你们怎还不去?”若是细听,语气之间,分明是幸灾乐祸看好戏之意。只这二人被方才之景震慑,心绪绷紧,竟是没能听出。
宋晴不断安抚自己,静下心绪之后,便朝赵锦绣道:“锦绣,可要同去?”
赵锦绣霍然起身,眼底闪过一抹深意:“那晴儿便在我之后吧。”
高云阳看着二人走远,心下微哂,琴?她那高贵的母妃,最擅长的便是琴呢,奈何靡靡之音,反倒玷污好琴,不如不学……
高台之上呼啦一声飞下红绸,上书“赵锦绣”。
“这不是左相孙女儿,赵家锦绣?”
“她姑母可是良妃娘娘啊!”
“宁氏掌珠舞,赵氏有姝琴。就是那个赵氏?”
“可不是!”
“……”
一曲临终,人群中氤氲着喧哗之意,奈何大多只是窃窃私语。高台上的白衣女子微微皱眉,目光看向一处,片刻后只是抬臂,请离赵锦绣。
赵锦绣走下高台的一路,压抑着心里喷薄的喜意,脸上只一抹端庄的微笑,可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着些微心绪,表哥应该看到了吧,她的名字,目前唯一一个留在高台上的名字,是她赵锦绣!
宋晴一曲弹毕,满心以为自己比赵锦绣发挥好很多,留名高台已是必然,奈何白衣女子挥袖的一瞬,她脸上的笑意顷刻瓦解,双眸发红,拳头紧攥,凭什么!这又是,凭什么!满心的不甘却在看见赵锦绣之后瞬间恢复成往日的神情:“锦绣,你弹得真好……”
互相恭维的二人不曾看见,高云阳那一脸的嗤笑……
吴攸微微叹气,摇了摇头……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赵家锦绣若论琴境,倒还不错,奈何,若论心镜,尚当不得如此……”
“老丈,你可是真懂琴?方才那个宋晴也比赵家锦绣强上一些,奈何……”
“在下倒觉得,这二十几人已经弹过,无一能入得耳……”
“您这么厉害,自己弹一曲如何!”
“夏虫也!”
“……”
台下的纷扰自是没能入高台女子之耳,她如水的心境正微微泛着涟漪,只因她要等之人,还是不曾出现,目光复又望向那一处……
再等等?等到何时?女子皱眉……
“怎地没人了?”
“月至中天了呦……”
“……”
阿元抬头看了眼月亮,又看向手中漆黑的铃铛,凤眸幽幽,纳着人间烟火,铃铛上红色的纹路映着灯光时,格外的显眼,方才那叮铃一声,无风自鸣,是谁在催促?看样子,这便是一定要她去的意思了……
人群中,众人目光紧随缓步走向高台的素衣女子,走动之间,她手里竟时不时传出一声叮铃翠响,穿透嘈杂的人声,流转在月下……人群缓缓安静下来,有识出这铃铛的人瞬间噤声,遥遥躬身致意,有人不明就以,有人抱胸看戏,没有人注意到高台女子竟是侧身以待,有别于先前二十多名奏者。
高台之上,照例飞下一卷红绸,赫然写着“宋元”二字。
人群中私语骤起……
“那就是亲自上门退婚的宋家大小姐?”
“不是一派山野气?”
“据说举止粗鄙,貌丑无颜,看着不像啊……”
“……”
流言在事实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尤其是当流言趋于戏言之时……
高台上,阿元看着眼前的琴,琴身上的划痕,眼底的惊异一点点放大,琴弦上的手指竟是在轻颤……
这……这分明就是……她的琴啊……她留在无音斋的琴,她留给师父的琴……
琴身在泪眼中缓缓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