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水利工程”风风火火的张罗开了，修水利的时节选在春耕过后和秋收之前两个时段。农家人的时节都是按庄稼的习性来的，春耕过后，细雨绵绵，阳光正好，庄稼慢慢探着头，田里的杂草也没来得及疯长，那时有几日清闲日子可过的，既然轻闲着，不如修梯田，为国家做贡献，为自己抵农田承包费。每家划分好了地段，自家拉上自家的手推车，带上自家的铁锨，车把上挂上些干粮，或许车里头再推上自己的娃儿，一窝蜂地往划分好的地段去。如何把陡坡地变成平梯田，靠的就是这把力气，你一锹我一锹，铲了那高处的黄土填在低处的坡地，慢慢的，一块，两块，三块平坦的梯田就出来了。

这山坡上的风力向来都很足，风一刮，吹得每个人脸上都敷上厚厚的黄土，偶尔留两个青黑青黑的眼窝子，活像一只熊。孩子们在黄土中间嬉嬉闹闹，宛如那是天堂，偶有一阵旋风吹过，小男孩追着旋风跑，以显示自己的勇猛，女孩子们拿着小手抛开一个个小坑过家家。大人们一边推着车铲着土，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你家男人去了什么地方，他家地里种的啥种子，都要互相盘问地一清二楚。

“你家不至于没钱交承包费吧，怎么也来修梯田啊？”

“我家怎么就不至于没钱，大家都一样穷嘞，再说了，这修水利嘛，还可以抵扣以后的承包费嘞，谁还嫌钱多啊。”

“他大大嘴里头胡说着哩，你们还缺那点承包费？”

“咋不缺嘞，缺的很。”

“咦，我咋觉得你这话不对劲来，骂人着呢吧？”

“骂啥人嘞？我又没说你缺胳膊少腿，你犟啥？”

“咦……不要在这里掂量我，我把你一铁锨腿就弄断了。”

“你来，你来，现在共产党的天下了，你还要搞地主那一套吗？”

“你娃，活够了哇我看你。”

“算了算了，都干啥呢，咋还吵上了哩，有啥好吵的嘛。”

“就是，干活，干活吧，有力气吵是肯定还没干乏着。”

“就是嘛，你各干各的，吵啥吵。”

在这片蓝天下，这坡山地上，这样的吵闹时常有，这样的劝架也时常听，有那吵完了过几分钟又凑到一起点着烟的，也有吵到好几日碰面不打招呼的。总之生活还得那样，你吵你的，我骂我的，大家还是在一块坡地上修着梯田，来年还是吃着一场春雨浇灌起来的粮。于是谁也不会在意吵了多少次，吵了多久，今天眼看着要吵得祖宗都翻出来了，过几日在田间碰到还是来两句“吃饭了哇？下地了哇？”“就是，庄稼苗长高了，杂草也长高了，不下地不行了。”

也是在那一年，霜霜修完梯田，抵扣了那一年的承包费以后，正准备在家歇几日，家里就来了一个白胡子的老头。

那日中午，那老头子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混子撇着八字走到门口，没进门，在门口喊了几声：

“屋里有人么？答个话，屋里有人么？”

“妈，一个我不认识的老汉。”桃桃看到老人就往屋里头喊。

霜霜正在炕上准备缝一床过年的新被子，刚把被面和被里子都铺好在炕上，她出了门一看，这老头子她也不认识。那人胡子白得厉害，大概有十几厘米的长度，长在两腮和鼻孔下面，遮住了整个嘴巴的样子，老人两只眼睛红红的，大概是有什么眼疾吧，眼角看起来湿湿的，流着眼泪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蓝儿从外面抱回来的那只白猫。

“请问你是？是找人吗？”霜霜试探着问了一句。

“姑娘，你们家姓啥呀？”老人的白胡子动了动，霜霜这次看清楚了，那上嘴唇的胡子稍短一些，下巴上的长一些，只是由于都太白了，所以才以为嘴巴都在胡子下面了。

“我们是施家，你找哪家啊？”

“我就找施家，我能进去喝口水再说话吗？走了一路，太渴了。”

“喝水倒是可以，我让孩子去喊她爷爷吧，你找施家哪个啊？”

“不不不，你先给我水，你不要找孩子他爷爷，我不找他爷爷。你们是施家，那就对了，你这孩子爷爷叫施成川是吧？我也是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的。”

“来，给你水，那你不找他爷爷你找谁啊？”

“啊……太渴了。我找施成川的婆娘，是不是姓秦？”老人喝了水，说话似乎有力了些。

“是，我孩子她奶奶，你找她有事吗？要不先到屋里，到炕上坐吧。”

“哎，成咧，屋里凉快些，看来还真的要在你这屋里待一哈了。我姓董，你不认识我，我是来找施成川婆娘的，我找她有点事。还得慢慢说，要不，姑娘，你让你家小姑娘去找一下她奶奶？我就找她奶奶，不找她爷爷。小姑娘，你就跟你奶奶说，有个姓董的老爷爷来找她，她就知道什么事了。”

“成，我让孩子去叫。”

霜霜把桃桃拉到门外，对她说：

“你去找你奶奶，就说有个老爷爷找她，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就说这个老爷爷说她姓董。如果你下去看到你爷爷也在的话，也告诉你爷爷，你就说这个老头子说了，只找奶奶，但是觉得怪怪的，也不知道这老爷爷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爷爷也要知道，万一他是坏人呢。”

“知道了妈，我这就去。”

桃桃听了她妈交待的话，一五一十地把情况都跟施成川和秦玉珍说了，秦玉珍听完那人姓董，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去了，你让你妈妈告诉那个老爷爷，让他回去吧。施成川看到秦玉珍的反应，虽然也奇怪，似乎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没说，只对桃桃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去跟你妈说，让他回去吧。”

只是没过多久，桃桃又来了，带回来一句话：

“奶奶，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说，他今天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才找到这个地方，他说他还是要见你一下，说了要说事才能回去。”

“要不你就去吧，看来他是一定要见你了。”

“成，那就去吧。”秦玉珍顿了一会儿，放下手上的活儿，拍拍衣服上的土，便和桃桃一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