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平整地铺着一床大红色绣着牡丹花的缎面被子,霜霜把被子折起一角,让老汉上去炕上坐着等,自己站在炕边继续缝被子。那老头脱了两只沾满泥斑条绒布鞋,那鞋右脚脚趾头的位置还破了一个洞,眼看着脚趾就露在外面了,老人也不怎么在意。脱了鞋两脚搭在炕沿边左脚蹭蹭右脚,又用右脚蹭蹭左脚,把那些透过鞋钻到袜子的上的尘土抖得到处都是,然后便踩着霜霜的那新缎面被子就过去了。于是那还抖得不够干净的脚就在霜霜的缎面被子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霜霜自然也恼怒,但终究还是不好发作,只得忍了。
老人坐在炕上就拿了夹在耳朵后的一根烟点燃了开始抽,或许是半路问路的时候别人给的吧,也说不清楚。他一边抽着烟一边自顾自地说开了话。
“你这娃娃好,还知道敬重老人。”
“按理来说,你还就该敬重我来,我是你长辈。怎么个长辈来,让我来算一算。”
“你是施成川的儿媳妇?”
“嗯,就是的,你是?还说呢,你进门以后到现在还一直没说你是谁呢,我孩子她奶奶,应该也快来了。”
“哎,就是,就是好,这娃娃好。算一下,你还应该叫我舅舅来,我是你娃她爸的舅舅来,亲舅舅。”
“啊!你说你姓董啊,我们她奶奶娘家姓秦,孩子他奶奶就姓秦的嘛。”
“唉,这都是上一辈人的故事了,你肯定还是不晓得,她也肯定没提过,她本身不姓秦,就姓董。她是我们董家的来,算一哈,我是她哥,我今天来寻这个人是就是看一哈她还活着好着么,打听了这么长时间才打听到。”
说着话的功夫秦玉珍就来了,她走得慢,站在窗户口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才漫漫地进了门。秦玉珍进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透着为难,又有些悲伤,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老头就开口了。
“顺娃,都几十年没见了,你长成这个样子了来,我和你都老了。”
“你是二哥哇?”
“二哥,几十年不见了,你咋寻到这个地方了?你咋打听到的?”
“唉咦,打听了许些时间,没想到你还活着来。我打听着知道你在秦家的时候去寻你了来,秦家人都不在。再往后又打听着你嫁到了施家,我就寻来了。”
“你寻我干啥嘞?都是要入土的人了。”
“大不在了,本来还是在的,听说你还活着,想寻你叫你去看一哈,后头大就不在了,没等到你,但是我想着毕竟你还活着来,去看一看大的坟吧,送最后一段。”
“不去。”
“啥?你真的不去来嘛。”
“不去。我不去。你回去吧。”
秦玉珍说着话,声音有些抖,她又补充了几遍,“我不去。”
对秦玉珍来说,这并非耍脾气,只是那一段记忆回想起来太过痛苦。她印象中,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多小呢,不知道,她在一个陌生的家里,一天又一天数着日子活。他们有一根又粗又长的戒棍,说是戒棍,总之就是用来打人的,她自从去了那家就挨打,慢慢地就被打惯了,他们生气了打她,她没有犯错误,也打她。一道又一道的棍痕在身上,有时疼得睡不了觉,她便往屋里头坐一夜,偶尔太困了睡着了,后背不小心贴到了墙上,当即被疼醒。那日子怎么过来的,秦玉珍也确实不想再回忆更多,父亲说让她去一个可以活得下去的地方,可是那样的日子,她真的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好在那家里还有两个女孩,她们还拿自己当人看,当自己是妹妹一般看待,偶尔也会偷偷藏一两口吃食给她。秦玉珍就靠着那点点的希望一直活着,秦玉珍被董家送给了秦家的时候就约定再也不见,只要活着就好,当即她便姓了秦。
“那个时候二哥也不是很知道这些事,大只说是能活下去,其他的都不清楚了来,后来我就寻你来了,去看一眼吧,就算是个坟堆堆也好,看一眼了个心愿。”
“我没有心愿,二哥,你回去吧,我不去。我早都姓了秦,不姓董了。你说的大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了,也不想去看了,你回,以后就各过各的吧。再说了,既然是为了活下去,为什么就偏偏只养不活我一个?就只有我一个,就养不活吗?”
“唉……我也是要入土的人了,估计这也是最后一次到这个地方来,既然你不去的话,那就不去吧。只要知道你还活着,能见上你一面,看看你的样子,也就可以了。你坚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好好个活着。”
老人说着话,眼角的泪痕又加重了一些,然后缓慢地从炕上挪动着腿,准备下炕。
“我也要走了,来就是来看你一眼,问问你愿意去不?现在我要走了,看一眼就成了,只要好好活着就成。”
老人嘴里念叨着又佝偻着身子慢慢地挪回去了,秦玉珍说完那句“各过各的”以后就再也没说话,只是站着,看着老人慢慢挪着步子离开了,她便也抹了抹眼泪往回走了。到了家门口,也没进去,就站在门外,面对的山坡底下,盯着那些沟沟壑壑站了许久,吹着冷风,时不时地抹着眼泪。直到过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两腿都站得发麻的时候才慢慢走进了门。那以后秦玉珍也没再提起过关于自己亲身父母,关于自己的养父母,也没有提起任何关于那个白着胡子来找她的二哥,似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日子还是那样过,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姓董的老人,也没人再提起姓董的秦玉珍的故事,只是小辈们心里也清楚,原来当妈的身上有那么一个故事,心里有那么一块伤疤,只要她不去提,谁会去故意提这个事呢。以至于后来秦玉珍死了,也没有再出现董家的任何一个人,她到走进坟墓也没有提起关于董家的其他故事了,这个故事就像她自己一样被带进了坟墓,当然这都是后话。先说眼前的事,那就是,在同一年,张霞挺着的大肚子终于“卸了货”,生了一个半边脸都是红色胎记的男娃儿,孩子生在半夜,一个下雨天,就在去往乡村卫生院的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