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出发(1 / 1)晚风吹我醒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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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春天。

徐念在自己的屋子里把她所有的首饰放进一个个的小盒子里。

作为一个刚刚满16岁的小姑娘,徐念很喜欢摆弄这些在阳光下闪烁着各色光芒的珠宝,她大部分的首饰都是银子和玉石做的,比如一些简单花纹的耳环,是她父亲在邻近的镇上找银匠给她打的,还有戴在她手腕上的细细的银镯子,是乳妈在集上从一个卖首饰的小商贩那里给她买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正如少女活泼的模样。

水红的,明黄的,淡紫的,冰蓝的,羊脂白的,唯独没有绿色的宝石,徐念觉得绿色太丑,只有像她妈妈和奶奶一样年纪的女人才会佩戴绿色的珠宝,翠绿色的宝石镶上金边,挂在皮肤松弛的脖子上,说不出的老气横秋。

徐念最喜欢的珠宝,是一枚珍珠纽扣,硕大又浑圆的一颗海水珍珠,镶嵌在银色的底座上,周围还镶了一圈亮晶晶的细小的水钻,样式新颖又时髦。

这枚珍珠纽扣是徐念的二姐徐慈送给她的,去年夏天,她的姐姐徐慈先搬去了上海,在一所西式学校读书,她在上海的百货大楼买了这枚珍珠纽扣,寄给了还在浙江老家的徐念。

这枚精致的纽扣勾起了徐念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向往,除了二姐徐慈,她还有一个大哥徐培,徐培搬去上海的时间比二姐还要早,他最早跟着父亲一起在上海开了一家面粉厂,去年父亲又低价盘了一家纺织厂,如今徐家在上海站稳了脚跟,生意兴隆,父亲便想着把最小的徐念也接过去,正好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

徐念对去上海读书这件事兴奋不已,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离开家最远的距离,就是小时候去旁边的镇上的亲戚家做客,左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姐姐写给她的信中,徐念了解到上海是个很洋气的城市,很多国家都在上海设立了租界,租界里有各式各样漂亮的西式建筑,上海还有繁华的商业街,船来船往的码头,夜晚仍然营业的舞厅,电影院。

自从父亲发话要接徐念去上海,徐念就盼星星盼月亮,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日子,终于要到了启程的那一天。

“小姐,夫人叫你吃饭!”佣人金花轻轻敲了敲房门,唤徐念去外屋。

“知道了,来了!”徐念应道,她小心翼翼地把珍珠纽扣包在软布里,塞进了首饰盒子。

徐念来到餐桌上,一起吃晚饭的只有她,妈妈和奶奶,奶奶身体不适,腿脚不利索,一直拒绝跟着父亲一起搬到上海去,她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徐念见过她梗着脖子跟父亲吵架,说她马上就是要老死的人了,死也要死在老宅里,葬在爷爷的坟墓旁,上海的洋楼再气派,她也不稀罕。没办法,老人家不愿意搬走,父亲也不好逆她心愿,徐念的母亲只好留下来照顾老太太,这一次只送徐念一人去上海。

“念念,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母亲问她。

“快了快了。”徐念用筷子扒拉着饭,今天餐桌上只有四盘菜,一盘清蒸鱼,一盘豆腐,一锅肉丸汤,还有一碟咸菜,徐念皱起了眉头,挑起筷子,筷子头却迟迟没有落下,犹豫着要夹哪个菜。

“明天马车就来接了,今天行李必须收拾好,别等人来了,又手忙脚乱的!”母亲叮嘱道。

“知道了。”

母亲伺候老太太吃饭,她把坐垫放在椅子上,扶老太太坐下,她精心夹出了鱼鳃旁最细嫩的鱼肉喂给老太太吃,那里的鱼肉口感最好。

徐念小时候听父亲讲在外见闻,这年岁不太平,山里的劫匪出来拦路打劫,绑架路人,把人虏回山寨子,就单独关在小屋子里,给他一碗鱼,土匪在屋外偷看。

如果人质吃鱼身上的肉,就说明他家里没钱,是个穷光蛋子,这一票白干,但如果绑来的人质只挑鱼眼睛和鱼鳃旁边的肉吃,就说明这是位大鱼大肉养出来的主,知道鱼身上哪部位的肉最好吃,土匪头子就会走进屋子,逼问出这位少爷的家在哪儿,有多少亩地,家有多少存粮,然后写一封信,放在人质的家门口,让他家里人拿粮食或是金银来换人。

徐念听了,只觉得故事有趣,她是传统地主家养出来的小姐,自然是晓得鱼身上哪块最好吃,但是她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土匪,饿殍,军阀,汉奸,对她来说,都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小丫头。每天关心的,无非是父亲回家又给她带了多少珠宝首饰,镇上的裁缝又进了什么新花样的衣服料子,与这个时代大部分贫苦的平民不同,徐念从来没有发愁过吃穿用度。

“家里还有多少余粮?”老太太吞下一口鲜嫩的鱼肉,问徐念的母亲。

“还有一年多的,今年收成不好,先是旱灾,后来又遭了蝗虫,外面官兵和官兵抢地盘,来这边拉了好多壮丁,粮食收不上来呀。”

“唉,不管发生什么,还不是老百姓受苦,希望明年老天爷开恩,风调雨顺,快来个好年头吧。”

老太太说着话,似乎被鱼肉呛到了,干咳了几声,徐夫人连忙在老太太的后背上顺了两把,给她又盛了一碗肉丸汤。

徐念用筷子轻轻夹了一摊豆腐,放进碗里,用筷子尖慢慢地捣碎在饭里,吃进嘴里的却没有几口。

伺候在旁边的丫鬟金花看见小姐碗里的豆腐,不禁咽了口唾沫,最近物价飞涨,一小摊嫩豆腐一摊也要两块,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也就是地主家的餐桌还能顿顿都有豆腐这样金贵的菜品。

老太太吃完饭,母亲扶她回屋休息,徐念匆匆扒拉了几口饭菜,就吃饱了。

夫人小姐离开了餐桌,佣人们一拥而上,手脚麻利地把剩菜都收拾了,把碗碟搬进厨房,这剩下的鱼肉和豆腐,都被厨房里的丫头小子分着吃了,能来徐家做佣人,已经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每天都能吃得饱饭。

徐念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的大部分衣物,已经打好包袱,整齐地堆在墙角,她现在开始收拾自己的贴身包裹,她把刚刚收纳整齐的珠宝首饰放进了包裹里,她站在屋子里犹豫了一下,又往包裹里装了几本她最喜欢的书,起身提了提包裹,又是首饰又是书的,包裹实在是太沉了,她只好把书都拿了出来,拿起这本翻一翻,又放下拿起了另一本,最终她只挑了两本她最喜欢的书,一本是明代的小说《牡丹亭》,一本是美国的小说,《驯悍记》,是她的大哥到上海出差时给她买来的。

徐念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再一次把她二姐从上海寄来的书信拿出来,一字一句又读了一遍,她终于要去城里生活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动静,只听咕咚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墙外面掉进了院子里。

佣人们点上灯,去院子里查看,黑灯瞎火的,该不是哪里来的毛贼,翻进院子里了吧。

即使真的是毛贼,徐念也不怕,徐家的佣人多,除了佣人,还有来做长工的,毛贼来了,只有挨打的份。

徐念披上外衣,也走出屋子来到了院子里,看看刚刚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巧哥随手拿了根棍子,走到墙角处,众人屏住呼吸,徐念离得太远,看不清黑暗的墙角究竟有什么,她见巧哥浑身肌肉紧绷着,他走过去,停顿了一下,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姿态又放松了下来。

巧哥用棍子把那东西挑起来,递给她们看,徐念伸长脖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那东西的轮廓——原来只是个破麻袋。

徐念立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往常也时不时地会有麻袋摆在徐家的门口,只不过这次竟然径直扔进了院子。果不其然,这个破麻袋上,有人用白色的石头,划出来了一个“张”字。

“是住在河边的张家吧。”徐母看清麻袋上的字,不禁叹息。

这年头,地里收成不好,住在附近的百姓家里没有粮食吃,实在是过不下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丢人啊,谁愿意承认自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便会趁着夜色,把写有姓氏的空粮袋偷偷放在地主家,也就是徐家的门口,请求徐家接济一些粮食。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徐家都会把粮袋装得满满的,第二天夜里再送过去,今年没饭吃的人家格外的多,这已经是开春以来第二个送到她们家的空粮袋了。

“巧哥,你去粮仓,把这个袋子装满。”徐母嘱咐道。

“知道了,夫人。”

“今天太晚了,等明天天一擦黑,你就给河边的张家送过去,记住,这件事,别给旁人乱说。”

“明白,夫人。”

众人回到屋子里,老太太已经入睡,徐母跟着徐念来到她的房间,徐母坐在床沿上,示意徐念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念念,你此次去上海,我是一百个不放心,本来想跟你一起去,可是你奶奶的病必须有人贴身照顾,我实在是走不开,你到了那边,要听你二姐的话,你父亲和你大哥要忙生意,别给他们添乱。”

徐母揉搓着徐念的手,徐念是她最小的孩子,徐母最疼她,也最放心不下,她知道徐念的性子。徐家的两个女儿,一点都没有传统的女孩样子,二姐性格直爽泼辣,喜欢接受新鲜的事物,徐念性格倔强高傲,因为从小就读了很多的书,带着那么一丝文人特有的清高味儿,根本听不进去母亲那一套迂腐守旧的教导,让徐母很是头疼,甚至怀疑允许这两个女儿接受西式教育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知道了,你这些话都说了多少次了,二姐不是早早就去上海了么,也没发生什么事啊,你就别瞎操心了。”

徐念有些不耐烦,徐母纵然肚子里有上百件事情想要再叮嘱一遍,此时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只得不断地揉搓她的小女儿的手,在她的房间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徐念换了睡裙,房间里灭了灯,她扑到床上,几乎头一沾枕头,就很快地睡着了,倒是徐母的房间,灯亮到很晚也没有灭。

第二天天一亮,徐念刚醒,徐母就走进了她的房间。

“念念,我把你大哥小时候穿的衣服找了出来,照着你的尺寸给你改了改,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徐念揉了揉眼睛,她看清母亲手里捧着一件深蓝色的外衣,是旧时少爷穿的开襟短衫,黑色长裤,还有一顶圆帽,额上镶着一块朴素的红玉,衣服看上去有些年头,边缘处起了毛边,估计放在衣橱里太久,都褪色了。

“我为什么要穿大哥小时候的衣服?”徐念不解。

“女孩子出远门多有不方便的地方,你扮成男孩子,妈放心些。”

“好吧,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换上。”

徐念换上她大哥小时候的衣服,她身材高挑,平肩细腰,穿上还真有一副少爷模样,她坐在梳妆台前,徐母帮她把长长的黑发盘成头顶的一个发髻,戴上圆帽。徐念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果她不出声,第一眼看上去,倒还真像个寻常人家的男子,只是眉目清秀了些。

“行李都收拾好了?”徐母把仆人巧哥叫过来,把徐念的行李一件一件先搬到门口,等马车来了好装上去。

徐念的行李收拾出了几大箱子,在门口都快堆成小山了。

马车是中午来,临行前的早餐比往日丰富了许多,有鸡蛋,豆浆,面饼。

徐念从碗里拿出一颗煮鸡蛋,手指灵巧地把米红色的鸡蛋外壳剥下,露出光滑洁白的蛋白,徐念小口地吞咽着鸡蛋,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环顾着老宅,这个家,她生活了十六年,家具的陈设似乎好几年都没有变过位置,如今要搬走了,她感到一丝留恋,下一次再回来,可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母亲递给徐念一个小口袋,徐念打开口袋一看,里面装的是果脯饼干之类的小零食,供她路上无聊了嚼零嘴,徐母在对待儿女的事情上,总是方方面面考虑的很周到。

“马车来了!”门口的佣人向里屋通报道。

“这么早就来了!”徐母从座位上跳起,急急忙忙走出去,门口顿时热闹了起来。

徐念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拿清水漱了口,也起身来到家门口。

两匹油光水滑的马稳稳地拉着马车,停在了门口,红棕色的鬃毛凌乱地搭在马脖子上,马蹄不耐烦得噔噔敲着地面,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徐母正在招呼下人们把行李都搬上马车。

一个个黑色的漆皮箱,用绳子整整齐齐地绑在马车后部,等行李装好,一切妥当了,徐念坐上了马车,仆人巧哥按照徐母的吩咐,也跳了上去,坐在了车夫旁边的位置,他要照看着小姐安全到达上海,再跟车夫一起回来。

“妈,我走了。”徐念从马车里伸出头,跟徐母打招呼。

“一路上小心点!到了那边,要听你父亲的话!”

“知道了,你好好照顾奶奶!”

马车慢慢移动,徐念把头歪着,探出身去,一直给她的母亲挥手告别,徐母站在门口,也不停地挥手,直到马车走远,拐过一个大弯,徐家被树林遮住,母亲挥手的身影看不见了。

徐念回到车里,在位置上坐好,她的心跳个不停,又紧张又期待,等待在她前面的,是全新的,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大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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