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松站在田埂上,用镐头一点点地在地面上刨开一个深坑。
他干了一会儿,就抬不动木镐了,不是因为木镐太重,而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他蹲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把气喘匀,又开始挖起了坑。
林松十二岁的弟弟林柏在不远处玩耍,因为经常吃不饱饭,林柏的身形看着比正常的十二岁的小孩要瘦小,更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哥,我饿。”林柏跑过来,拉着林松的裤腿,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脸颊瘦得脱形,显得两只眼睛更大了。
林松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剩的最后半块红薯,掰了一大半,递到弟弟的手里,只留了一小块给自己。
林柏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红薯,一眨眼就全都咽进了肚子里,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眼巴巴地盯着林松手中的那一小块红薯。
林松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林柏。这一小块红薯,是他们最后的粮食了。
“哥,我还饿。”林柏两三口就把哥哥的那份也消灭干净了,但是饥饿就如同如影随形的魔鬼,时时刻刻缠绕着他们,再不找到粮食,这魔鬼会要了他们两人的命。
“乖,等我把妈妈埋起来,带你去找吃的。”林松抽出口袋,口袋里除了抖搂出了一点干草的碎屑,什么也没有了。
林松挖的深坑旁边,有一摞棉被,里面裹着早已死去多时的林松林柏的母亲。
在林松的记忆里,他的童年时光还是很快乐的,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租种地主家的土地,播种玉米小麦之类的粮食,母亲的身体也很健康,母亲的手很巧,经常帮人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
在母亲病重的那段时间,林松晚上睡觉做梦,经常梦到小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去镇上给人家送裁剪好的衣服,如果客人多给了两个铜板,母亲就在镇上把这两个铜板花了,给他买几颗糖果或是点心斋的一块糕点,林松吃着甜食,走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鞋跟撞击石板,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半夜被母亲病痛的呻吟声惊醒,梦里的糕点没有了,年轻健康的母亲没有了,他需要面对的,是瘫痪在床的母亲,面黄肌瘦的弟弟还有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是什么时候日子开始变得艰难?
是母亲忽然得了病,瘫倒在床的时候?
还是去镇上帮母亲买药的父亲,被来征兵的军队抓走的时候?
林松此刻已经连回忆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父亲现在是生是死,还会不会回来。
自父亲被军队抓走,母亲便强撑着病体,接替父亲照料田地,林松也开始帮母亲干活,但随着母亲病情一天一天地加重,到了最后,她已经下不来床了,只是趴在床上,看着她的两个儿子,不住地叹息。
林松已经是个大孩子,母亲瘫痪在床,他白天除了农忙,还去镇上帮人跑腿,跑整整一天,回家的时候在镇上的药店给母亲抓药,回到家把药煎了,扶着她坐起来,一勺一勺地喂下,期盼着母亲可以尽快好起来,就这样林松又撑了这个家一段时间。
可是事情却没有像林松期盼地那样好起来,眼看着,母亲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她就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树,先是头发像落叶一样大把大把地掉下,她的手臂也变得细弱,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就像是干枯的树枝,看上去很吓人。
在母亲弥留的那几天,林松没有再出去干活,无论在屋子里的哪个角落,都能听见母亲那艰难而沉重的呼吸声,听了让人揪心,绝望至极。
林松请了镇上的医生,医生进屋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对林松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有收出诊费,便离开了。
母亲的意识已经模糊,林松和弟弟握着母亲的手,他不清楚母亲是否知道她的两个儿子没有放弃她,仍然陪伴着她,仍然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可惜她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在昨天太阳落下的时候,母亲没了呼吸。
林松没有哭,父亲从小教导他,要做个男人,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哭的。
弟弟林柏还是个孩子,母亲的离去让他感到了不安和恐惧,他干嚎了一夜,哭得声音嘶哑,最终在林松的怀里累得睡去。
林松休息够了,他看了一眼裹着母亲身体的棉被,他能看到母亲露出来的两只脚,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是她在田里干活时受的伤。
这么深够了吧,林松挖了一个深约两米的坑,他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他把母亲小心地拖进坑里,放平她的身体,母亲永远地睡着了,他想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面容,林松把黄土一捧一捧地填埋在母亲的身上,然后找了一块形状规整的石头,立在上面,算是墓碑了。
林松带着弟弟,跪在地上,哐哐哐磕了三个头,在坟前站立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找到吃的,喂饱弟弟叫个不停的肚子。
刚刚吃完的那半个红薯,是昨天邻居看他们家实在可怜,送给他们的,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林松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他不会带着弟弟去乞讨,乞讨不是个长久之际,如今每一家的日子都很困难,林松不愿意去当个乞丐。
要想吃饱饭,穷人家的选择很少,他也不想去当兵,弟弟年纪还小,如果他去当兵,虽然有军粮吃,但是没有人帮忙照顾弟弟。
那么,剩下的路只有一条了。
林松牵着弟弟,沿着出村的道路一直走,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农田消失了,只剩下荒草和土丘,偶尔遇到从对面来的行人,但没有人过问他们两个是谁家的孩子,要去哪里。
林松的步伐坚定,天色暗了下来,他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离他要找的地方不远了,他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他只知道要往荒芜的地方走,要往行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去。
在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林松和弟弟前方的道路。
“怎么是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林松看清了这几个人的容貌,他们破衣烂衫,满脸胡子,有的人手里拿着刀,有的人拿着木棍,有一个人甚至手里还举着一个种地用的锄头。
“孩子,你的父母呢?身上带的钱没?统统拿出来!”那个举着锄头的人说道。
林松慢慢抬起头,看着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要投奔你们,当个土匪!”
听了他的话,拦在他面前的几个人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小子,你今年多大?”一个眼神凶狠的秃头问道,他的左边眉毛只剩一半,另一半被可怕的刀疤覆盖,刀疤弯弯曲曲的像一条丑陋的蚯蚓,伤疤看上去还很新,似乎是不久前刚刚弄上去的。
“十八。”林松撒谎了,他多说了两岁,其实他只有十六岁。
“这个小的呢?”秃头用下巴朝林柏点了一下。
“十五。”林松多说了三岁。
“放你娘的屁,”秃头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看这小的撑死了只有十岁。”
林柏从小就营养不良,他瘦瘦小小的,个头真的像个十岁的孩子。
林柏被这群拿着刀具的人吓到了,他后退几步,躲在林松的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这群人。
林松倒是一点都没有显出害怕的神色,他高昂着头,努力挺直身板,想让自己看上去高大些。
“小子,我告诉你,我们这里是土匪窝,不是难民营,凭什么养你们这两个吃白饭的小孩儿?”秃头说道。
“我打架很厉害,我们的粮食,我们会自己抢!”林松说道。
几个人再次爆发出笑声,谁都不相信林松说的话。
“小子你有种,今天我黄爷把话撂这儿了,你打得过我,我就白养你们两个,若是打不过,看见那边那条河没?”这个自称黄爷的秃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沟,“你要是打不过我,我就把你跟你弟弟摁进那条河里淹死,省的在爷爷我眼前晃让我闹心!”
黄爷突然伸出手臂,一下子就把林松推倒在地,林松饿的没有力气,根本抵挡不住黄爷,他被黄爷一次次地推倒,但是每一次,都挣扎着爬起来。
“就你这个样子,还敢跟我叫嚣?”黄爷用脚踢打倒在地上的林松,不一会儿,林松身上滚得全是黄泥,狼狈不堪,其他的几个人没有出手,他们像看笑话一样,哄笑着看黄爷对林松拳打脚踢。
林柏见哥哥被欺负,扑倒在林松的面前,想要帮哥哥阻挡黄爷的拳头,林松一把把林柏推开,林柏摔了个狗啃屎,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看你弟弟哭得那狗样,小兄弟,我劝你还是不要当土匪了,去街上要饭吧,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那怂样——哎呦!”
黄爷惊叫一声,原来是林松猛地从地上飞起,一口咬住了黄爷的手臂,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部和腿部,发起狠来,大有不要命的架势。
“臭小子,你给我松口!”黄爷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林松的头上,发出闷响,林松被打得眼冒金星,但他的手臂死死地钳住黄爷,让他一时间无法摆脱自己。
林松感觉自己的口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他的牙齿有些松动,他不知道这股血腥味,是来自黄爷的血,还是来自他自己的血。
周围的人见黄爷难以挣脱,纷纷围了上来,面露不善,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木棍,对准了林松的脑袋。
“小柏子?你们是林家的两个孩子?”在僵持之际,土匪中忽然有人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林松被打得几乎晕厥,他努力抬眼,向声音的那个方向看去。
“行了行了,你快松口吧。”那个人又说道。
林松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松了口,迅速地后退几步,离开黄爷拳头能打到的范围。
黄爷骂骂咧咧,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已经被林松咬得鲜血淋漓,林松感觉一股热热的液体沿着他的嘴角流下,看来,这是黄爷的血。
“贵四,你喊个什么?你认得这两个娃娃?”黄爷叫道。
林松此刻也看清了刚才说话的这个人,他认识这个人,不过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过了,若不是他的声音没有改变,光凭相貌,他是断然认不出来的。
“认得,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外甥,好多年没见了,变样了,刚才一下子我没认出来。”
“四舅。”林松赶忙喊道。
这个人是林松的舅舅,在他小的时候,林松还去参加过这个舅舅的婚礼,在那个婚礼上,林松第一次吃到了肉,不过只有小小的一块鸡肉。
造化弄人,这个舅舅在结婚后的一年左右,他的老婆因为难产而死,他从此像是变了个人,神情萎靡,成天待在镇上的赌场,没多久就把家底全败光了,在把房子也输给别人之后,这个舅舅便消失了,有人说,他进山当了土匪,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
“林松,你母亲呢?”林松的舅舅问他,语气比刚才急切了些。
“死了。”
淡淡的两个字,林松不想多说什么。
听闻姐姐的死讯,林松的舅舅脸色变得很难看,林松仔细打量他,他已经不是林松记忆中的那个成天脸上挂着笑容的小舅舅了,他的眼球浑浊,神情狠戾,活脱脱的一副土匪模样。
“怎么贵四?你要把这两个孩子带回去?我们的粮食也快不够吃了!”
贵四眉头紧锁,盯着林松林柏两个孩子看了许久,脸色阴沉得不像话,林松与他对视,林松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只落水狗一般,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即便他刚才被黄爷打倒在地那么多次,他的眼神却依旧说道,我还能站起来。
“林松么,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上回李老不是还嚷嚷着没人捡柴么,刚刚林松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可以充个劳力,至于林柏么,带回去伺候李老。”
“回去你跟李老说,我可不管这麻烦事!”黄爷恶狠狠地瞪了林松一眼,拿衣袖裹了一下林松牙齿咬出来的痕迹。
贵四示意林松林柏跟他走,林松终于又迈开了腿,他的腿酸痛无比,像是灌了铅似的,但他的心此刻放下了一半。
他知道,他成功了。
贵四带着他的两个外甥向大山深处走去,杂草逐渐繁密,地面崎岖不平,但林松勉强可以辨认出脚下的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被人走出来的,路中央的杂草很少,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走了不久,他看到一道泥筑成的矮墙,中间挖了一个洞,算是寨门,走进寨门,是一块空地,和几个搭建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