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如梦,虚若幻影。
九歌睁开眼睛,入眼处还是那一帘帷幔,婆娑逶迤的搭在床头,隐约有一股暖梨花香的气息。
九歌又闭上眼,她要好好回想一下方才的那个梦。梦里她是九歌,所以方才那梦是九歌的梦;梦里的人,梦里的事,清晰且朦胧,清晰到她记得每一个细节,比如那把玉笛;朦胧到她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梦里有个青衣的英俊少年郎,背着她吃力的爬上悬崖,锋利的岩石,划破了他修长手指,一滴一滴的鲜血落在白雪中像极了开在寒冬的朵朵红梅……
她发起高烧像个孩子一样的依在他怀中,哭的伤心,揪着他的衣服叫他不要走。他凝视怀中人儿,怜惜的抹去她的眼泪……
她做着梦,看见梦里的情景,心中有股难以言表的情愫。
她侧过头,透过杏色的帷幔看见北连墨静静坐在蒲团上,似在出神。
九歌动了动,他便走了过来:“你醒了?要吃饭吗?涓云拿了晚膳过来,有你喜欢的奶汁炖鸡,还有一些清淡的小菜。”
他,他今天居然主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令人吃惊。九歌本该表现的惊讶一些,却又猜不透此举蕴含怎样深远的含义。心里存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名言,硬是收住一脸本该是惊喜若狂的表情,问道:“苏奕风还有那只蜘蛛呢?”
他淡淡道:“哦,被我一并轰出去了。”
九歌一愣,起身爬下床赞道:“轰的好!我们吃饭。”
北连墨的嘴角扯出淡淡的清澈一笑。
为着北连墨今日救她并多说了几句话的情意,九歌连着往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他没有排斥安安静静受了,不知为何,九歌觉的这样的连墨很好,心情大好。大好之余不由却想起了湖中亭惊心动魄的一幕,担忧道:“今日你将那红蔷薇轰了出去,若来日那苏奕风再送来可怎么是好?难不成我真要与那东西睡在一起?”
北连墨吃了两口菜,喝了一杯米酒,才缓缓道:“你要是怕伤了苏奕风的心,和那只蜘蛛睡在一起倒也无妨。”
九歌讶然:“可是,保护我是你的职责,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北连墨表示无大碍:“苏奕风说了,那只蜘蛛没毒,又很温顺,不会伤人。”
九歌微怒:“我不管,我要你把那蜘蛛杀了!”
北连墨:“我只负责保护你,杀生的事不归我管。”
天边云霞烂漫,飘飘然染红孟府的大半个府邸,云朵在空中幻化出各种奇妙的形状,落在九歌眼中却觉满天幕都是蜘蛛的腿在蠕动,眼睛冒着绿光张着一张张血盆大口把她撕成碎片。可是,摸着良心讲,让一个武艺高强的英俊少年去刺杀一只无辜的蜘蛛,确实是太荒唐,细想下来,苏奕风没有错,蜘蛛就更无辜了,一切只是因为自己害怕,只因为恐惧就要要了对方的性命,由此可见,人心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东西。
九歌深吸一口气,和蔼道:“连墨,我劳烦你一件事。”
此时北连墨正喝着一杯米酒。
“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劳烦你出手利落些……”她吁了一口气郑重道:“将我打晕。”
北连墨一口米酒全部呛在了新衣前襟上。
自那以后,北连墨似乎不似从前那般冷漠,时不时还能见他挤出几个笑来。
九歌房前的院子中栽种着几棵能桃树,其中一棵足有水缸那么粗,北连墨常常躺在树上,浓密的树叶将他藏的严严实实。
九歌总能在一抬头的时候,看见垂下的半片青色衣角。
月夜时分偶尔也能听到他吹笛子,那曲子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像呐喊,又像低诉,听的人五味杂陈。
另一厢,苏奕风拿着被轰出来的蜘蛛有些茫然。
虽然他的这个师妹,自从下了墉山就变的不再那么顽皮,那也是因为家中遭了变故,心情郁结。何以连蜘蛛也怕?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六岁小童,藏在师傅的背后不敢出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却被甩开,撅着嘴不说话。
这是他见过最可爱的小女孩,他笑着说,“我是你的师兄,以后你就叫我奕风哥,以后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小女孩歪着头,像是画了个问号,“真的吗?可是我家里的孩子都不和我玩,他们都怕我盒子里的东西,说我是妖孽。”
“我是你的师哥,怎么会怕东怕西的,你放心拿出来我肯定不怕!”苏奕风稚嫩的声音十分我有气势。
小女孩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慢慢打开了盒子,一只巴掌大你蜘蛛正蠕动着毛绒绒的八条腿,一副嚣张模样。
苏奕风心中抖了抖,鼓足了劲儿,伸出手摸了摸,咬着牙说出了几个字,“我觉着它挺可爱的的!走我们去给它搭个窝。”
他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去了梨园。
可如今,九歌这是怎么了?他茶不思饭不想的琢磨了几日,突然灵光一闪。
那个那日赶他出来的人是个少年吧,看着怎么走点眼熟,他还在湖中亭将晕着的九歌抱走,那样子还挺英勇。
他从凳子上跳起,举着盒子直奔孟府。
孟府的大门他一惯来去自如,和进自家府邸没什么区别。
门口栽种着各色蔷薇,芬芳令人迷醉,天空中遮上一片阴云,瞬间便有雨滴落下。
长廊蜿蜒的尽头,青衣少年抱剑站着,眉目甚是冷峻。
“你怎么又带着这个东西来了?不知道进孟府要通报的吗?”
苏奕风一怔又一怒,冷哼道:“我来见自家师妹难道也要向你交代?”
他轻挑挑眉:“哦?我是九歌也就是你师妹的护卫,这个东西就不要带进去了,九歌不喜欢。”
九歌?护卫?
他没有听错的话,他叫她九歌并非大人,天下哪个护卫会直呼主子的名讳,还呼的这般理所当然,这般亲昵。
他的心思被这一声“九歌”全然打乱,拿着木盒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君影草的花苞在雨中一片狼藉,冷风带进一丝细雨落在北连墨冷俊的眉宇间,愈加冷俊。
“你可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小时候就喜欢。我们常常一起捉虫子给蜘蛛吃,偷师父的春蚕喂它还被罚站,这些你定然不知道。九歌视她如珍宝又怎会不喜欢。”苏奕风说着这些话,眼睛里闪出一片光亮,连带看北连墨也柔和几分。
北连墨伸手接住一片蔷薇花瓣,淡淡道:“可是,她现在很害怕。”
长廊上除了雨声一时静极,且雨势正在减弱。北连墨将手中的花瓣收入囊中:“你要进去我不拦你,这只蜘蛛却不能!”顿了顿:“或许她以前很喜欢,现在却变得很惧怕,有些喜好也会随着时间改变的。”
他想起止澜山上,九歌在病中喃喃道:“……蜘蛛不要了……”
苏奕风的脸色有一瞬的苍白,九歌的这个喜好在旁人看来顶多算一个怪癖,可于他却有着深远的含义。
那是九歌与他情意的象征,她曾在花雨纷飞的梨花树下同他玩笑:“若这世上的男子都惧怕蜘蛛,那我只能和英勇的奕风哥一直养着它了。”
有一片晶莹剔透的梨花落在她及地长发上,他憨憨笑着回答:“好,那就一直养着它,一直一直。”他在心里盼着天下男子都是害怕昆虫胆小鬼,一边想着这个“一直一直”是多远。半晌,九歌拿了个树枝捅了捅正在发呆的他,睁着一双俏眼问他:“你傻啦?”
他手指着地下的蜘蛛:“瞧,我们的蜘蛛下了个蛋。”
而如今,她却将这个喜好全然丢弃。他依旧可以是那个将巴掌大,褐色全身长着毛蜘蛛捧在手心里的小男孩,可她却不再需要它,甚至怕它。
其实他也不想吓着九歌,可他却不相信:“若我偏要带呢?你能奈我何?你见了堂堂中书令既不行礼参拜,还几次三番阻挠,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
两道剑影寒光闪过,苏奕风拖着红木锦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双眼尚在惊恐之中。
这厢北连墨微微低头正在将长剑收入剑鞘之中:“你刚才说什么?”他挑着一双剑眉一副漫不经心。
大雨将孟府的一院花草树木浇灌的十分鲜艳翠绿,一阵大风过后,滂沱大雨渐渐转成绵绵细雨,如银珠丝线落入人间,滋润万物。
苏奕风望着细雨中被利剑劈成两半的蜘蛛脸色一片苍白。
愤怒自心底渐渐升到眉间,却很快压了下去。
这是个什么人?在堂堂中书令面前如此冷静且毫无惧色。
苏奕风将刺心的愤怒化为三声冷笑:“你到底是什么人?留在九歌身边意欲何为?”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寒意升起。
“我说过,我是九歌的护卫。大人不记得了吗?”
话音刚落九歌踩着一双白边黄花的绣鞋姗姗而来。
“你们在做什么?”她看着紧紧盯着对方的两个人,隐约有梨花的暖香入鼻。是她喜欢的气味。
“九歌,你几时有这么一个护卫我竟是不知?”苏奕风移开目光,似乎带了一丝怒气,听起来却更像长辈对小辈的关心。
情况看着有些复杂。这是九歌对此情此景的第一感受,她只不过在下雨天刚打了个小盹而已,这两个人怎么就较上劲了。难道说这个世道多个护卫也需要上报朝廷?
九歌默默咽了口水,伸手指了指若无其事的北连墨:“奕风,他惹你生气了?”
“你说呢?”苏奕风青白相交的脸拧出更加复杂的表情。九歌皱皱两条峨眉,瞅着苏奕风的脸她纠结了;这个表情太过包罗万象,除了“喜”似乎包含所用情绪,怒而不狂、哀而不伤、怜中带忧、忧中存疑……九歌在心中暗暗称赞着,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情绪表现苏奕风他是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她要把这个表情牢牢记住写在她的表演素材里。
雨滴打在寂静的长廊上唰唰作响,太阳从乌云裂开的缝隙里透出几抹金黄璀璨的光芒,像女孩娇羞面颊上晕起的红霞。
“只不过打死了一只小虫子而已,苏大人竟生气了么?没想到大人还有这么一副柔软心肠。”北连墨淡淡的声音飘在如丝的细雨里,一缕阳光照在他冷俊的面庞上显出几分暖意来。
九歌顺着他的目光斜睨一眼泥地里一摊鲜血的地方,不禁大叫一声本能拽住北连墨的阔袖躲在其身后,半晌探出半个脑袋来:“它真的死了么?”
北连墨道:“死了。”
“太好了!”九歌松开北连墨的衣袖,雪白肌肤映在雨后放晴的暖阳下,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凝出一个甜甜笑颜。
“什么?”一个瑟瑟略带颤抖的声音自雨后的凉风中传来,有一转瞬的心痛。
抬眼望去苏奕风的脸色又白了一白,他继续道:“你说什么?太好了?”他的眼神深深望向九歌眼里。
九歌一怔,干笑两声认真道:“刚才风大奕风兄定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太狠了’”旋即将目光转向北连墨:“你也太狠了,你怎么可以随便杀生呢,虽然是只小虫子可到底也是条性命,你看那眼…看那腿…咳咳……像是一般的虫子吗?奕风兄定是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有多贵你知道吗?”她一边挤眉弄眼向北连墨使眼色,一边又站的离蜘蛛远了些。
北连墨冷冷看着她:“哦,只是我太害怕了就随手劈了,我是你的护卫,既然苏大人花了大价钱,这笔钱就有你赔给苏大人。”说完提着长剑走向了鸿影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