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地时候常常左手拿一支粉笔，光屁股地坐在布满鸡粪、鸭屎的硬石板地上。他上下挥舞着右手，咧开嘴笑，头向左偏着，用白色的粉笔在地上胡乱涂着。像一团杂乱的毛线球。

那时候空中悬着一团火红的毛线球，把云朵也映得像一块块染血的破布。有些云仍是深蓝色的，一些还打上了白色的补丁。只是不挂得很高，和地上的青石板一样触手可得。

后来一只鸡戴着有火红的大冠，浑身毛发如鱼鳞片闪着金光，两只爪像树枝般苍劲有力，肚子和尾巴都很大，火红色的，眼睛黑得很，有一尖嘴，也是金黄的。它突然走过来狠命地朝谢地左手上一啄，谢地疼得哇哇大哭起来，鸡不知是被吓住还是兴奋，展动翅膀跳了起来，然后巍巍地飞开了。

此后谢地就用右手作画，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后来他搬到了城里来。

城里的房子和农村很不一样，第一印象就是高，站在七楼谢地始终不敢靠近阳台窗户，感觉此时离更远了，地也更远了。

楼下有一个卖部兼茶馆，那时整个镇喝茶打牌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房子楼下的卖部每都围坐着一批不分昼夜的中老年人在喝茶打牌。

而每次那个店主闲来无事就带头也去打几把，他有些肥胖，夏总是穿个白大褂、泥色短裤，脚上串着一双人字拖，拿把蒲扇在手，见人总是乐呵呵的。

但谢地很害怕和他接近，因为爷爷奶奶都他有白癜风，会传染。时候谢地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把“风”当做了“疯”，以为他会不时发疯，就和街上的流浪汉一样，会时不时地大叫着追人。

于是谢地每次回家就尽量躲开他，他总是对谢地乐呵呵的，脸上层层叠叠地堆着些笑肉，并轻声问道“放学了？”

他一头白发，脸上、手上有许多白斑，谢地不知道这就是白癜风，依然把他当做疯子，因为有时他确实很疯。

有些时候谢地和几个孩在一旁放鞭炮玩，他会放下牌恶狠狠地跑过来对着我们大声吼叫，手里拿着人字拖，作要打人状，这并不只是做做样子，有时还直接朝我们扔。这时谢地就知道，他大抵是输了钱。

又有时他看见谢地和其他孩子玩，会非常亲切地悄悄凑过来，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看他们捉蚯蚓。直到谢地发现他蹲在孩子们身边默不作声，吓得孩子们赶紧集体逃开。这时他就乐呵呵地问“你们在玩什么呀？”

店老板和其他成人都很不一样，或许他是太闲了，当所有成人都上班去了，没人陪他玩，他就跑过来逗孩子们玩。他年纪大概已经四十岁左右，估计没有那么老，但他满头的白发和参差不齐的白胡须，让谢地觉得他可能更老。

因为爷爷奶奶会传染，谢地就不敢碰他，他也不来碰谢地，好像是默守着某条游戏规则，但是他出售东西时总避免不了和客人接触，也不知道那些客人有没有被传染，但每当谢地看见他脸上、脖子上的白癜风就不敢碰他。

他有个同样肥胖的妻子，但是显然没有孩子，他的老婆并没有任何毛病，除了肥胖就是一个不显眼的普通妇女。她经常在他打牌时帮忙经营店，谢地也尽可能在他老婆出售东西时去购买零食和玩具。

但他老婆就不乐呵呵的，她总是板着脸，话也不好听，无聊时就织织毛衣，那个年代的中年妇女特别喜欢织毛衣。毛线球滚落在地上，黑的、白的、绿的、黄的……毛茸茸的，很讨人喜欢。基本上大街巷总能看见几个妇女围坐在一起，一边唠嗑一边织毛衣，在谢地看来那有趣极了，但是听经常会把手刺破。

她就那样十分冷淡，有人来买东西她就价格，人家讨价她就假装听不见，继续织毛衣，哪怕人家走了她也毫不在意。如果你直接付钱她就会起身给你找零，然后随意地将钱扔进抽屉里，继续织毛衣。这样的生活实在是简单极了。

那个年代偷、强盗还是非常猖獗的，于是我们楼下的店还担负了另一种神圣的职责类似于现在的保安室。

因为那个老板经常乐呵呵地与人打交道，所以与每户人都比较熟，遇见脸生的人他总要上去问两句，遇见偷偷摸摸的人更是要在第二给所有人都一通，让大家注意警惕。因此无形之中这个店就约定俗成地成了一个类似保安亭的地方。

店老板还养了一条黄狗，黄狗不大，总是病殃殃的样子，爬在店老板身边懒洋洋地晒太阳。孩子们时常用石头去砸那条黄狗，每次这样店老板就会发疯，大喊着冲过来追孩子们，谢地就和他玩起了捉饶游戏。大喊道“疯子来了，不要被抓住！”

孩子们一边大笑着一边跑，非常轻松，而他那肥硕的脚掌拽着一个更大号的人字拖别扭地扭曲着那可怜的一点肌肉来带动庞大的身子运动，那肚子和胸口上的肥肉不停地抖动，就像海浪在翻腾。

我承认这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他确实非常费力，不到五分钟他就停下来边喘气边大骂起来，而从楼上窗户里探出来的头，个个面目狰狞，仿佛是在“快看那个老不正经，又在和一帮孩疯呢！”

孩子们便得意起来，原来大人不能和孩疯呢。可是为什么大人不能和孩疯呢？这显然是聪明人去琢磨的事。

后来孩子们就不和他疯了，首先是因为孩子们不想和他一并被当做疯子。其次是因为他实在是跑得太慢了，这游戏并没有任何刺激性。最后是因为他好像被老婆或者其他邻居教了一顿，也不再爱理我们了。

不过谢地还是会用石头砸他的那条黄狗，因为它跑得老快了，每次孩子们都被追得无路可逃，只有往高处爬，不过它并不咬人，因为每当这条黄狗要咬到孩子们时，那个店老板就会飞过来一个人字拖将它打跑，并恶狠狠地把它拉到一边进行教育。孩子们躲在一旁偷看那黄狗被打得呜呜怪叫，谢地就咯咯笑。

那胖老板扔人字拖从来都扔不中谢地，但每次当他的黄狗要咬到谢地时，那人字拖就成了一颗跟踪导弹，百发百郑不论多远、如影随形，这着实令人不解。后来他干脆给黄狗套了个口套，不过在孩子们看来这是多此一举，因为黄狗已经被打怕了，一看见孩子们扭头就跑，谢地也便没有了兴致。

后来黄狗走路开始一瘸一拐，看见胖老板就呜呜叫，看见孩子们就跑，怪可怜的。不过店老板其实很疼爱他的那条黄狗，胖老板打牌时它经常趴在一旁，让他那胖嘟嘟的手去摸它的头和背，从头到尾、不论黄狗身上多脏，不论赢钱或者输钱，不论哪一。

后来谢地发现那个胖老板其实挺喜欢和孩子们疯的，这从他打牌时经常望向正在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就可以看出，谢地不理他几他就浑身不得劲。因此谢地更觉得店老板可能确实有疯病，要不然怎么会成想要和孩子们疯玩呢

事情败露后，爷爷奶奶把谢地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他把黄狗打瘸了，店老板非常伤心。现在那黄狗总是泪眼汪汪，好像黑极聊眼珠前贴上了一层白膜，一看见人就浑身发抖，耷拉着尾巴和脑袋。

谢地被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黄狗变得怕人了，邻居家被偷偷了，黄狗从头到尾没有叫一声，只是躲在漆黑的楼道里发颤。

谢地感到非常憋屈，因为当他去欺负那黄狗时仿佛大家都站在他这一边，但是当他不再去欺负黄狗时，大家都要揍他。

那到底该不该去欺负那狗呢？后来谢地明白了，这不是欺不欺负狗的问题，而是谁是受害者的问题。

怎么呢，虽然孩子们欺负那狗、那狗是被害者，但是当那狗要咬到孩子们时，他们就成了受害者，于是店老板要揍那条狗。但是后来情况就不同了，孩子们并没有被那狗咬到，而那狗确确实实被我们打伤了，所以那条狗是受害者爷爷奶奶要揍他。

想通了这一点，谢地莫名自豪起来。因为他还救了那条狗一命嘞！试想，如果谢地为了报仇，回去故意让那条狗咬上一口，估计那条狗也就活不成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那他岂不是救了它一命呢！

但也许店老板会赔钱给谢地并不会打死那条狗，但他可以继续给它咬，只要谢地不怕疼，它总会被缺做疯狗打死的，所以谢地还是个大善人他只是打瘸了它，而并没有狠心要它的命。

这样看来谢地其实很善良，不知道那条狗心里怎么想，总之谢地挺满意的。有了这种想法之后谢地乐呵呵的，爷爷奶奶见他挨了打还乐呵呵的，准是疯了，吓得赶忙又哄又爱。

最后谢地瑟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给他一种安全福双眼被泪水滋润过后，仿佛开了光，当他再次准备动笔开始画画时，变得熟练起来。那一晚上他一口气就画了十几页，从没那么认真过，所以当他结束时，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笔压出了深深的黑色痕迹、而且手指十分酸痛。

可是这画该给谁看呢？谁都给不了，因为画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再是毛线球，是仙是鬼谁也不知道。所以只能给自己看。

后来他每次伤心时，就翻出来看一看，久而久之为此还重新画了一幅封面，因为原先那张封面已经全是黑色的污迹和皱纹了。黑色的污迹并不是谢地的手很脏，或许有但绝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为了方便修改都用铅笔作画，时间长了那颜色会变淡，并且手出汗后那黑色印记会扩展开来，像一副墨水画，可这并不是墨水画，一旦扩散开来就简直是不能看了。

后来谢地经常扔东西给那条黄狗吃，因为是它证明了他是个善人，不过因为他扔的大多是零食而且黄狗很怕谢地，见到他自然就跑走了，并不赏脸。不过谢地也并不在意，只是偷偷笑着。

后来谢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开始画游戏、漫画、地图、迷宫，他让孩子们都参与进来，通过抽奖、互动来赚钱。

一张张五角钱紫色的纸币，到发青的一块钱，奖品从铅字笔到纸上画出来的游戏装备，可以，谢地很有游戏策划的头脑了。

但这种低劣的玩法始终是玩不长久的，尽管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手机和电脑，玩的大部分是些玩具和游戏，但这样的纸上游戏，也不过是课上紧张刺激的地下娱乐。

众人都偷偷地阴笑着，老师看见这异样的表现，很自然地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眼睛顺着那个被传递的画本移动，从前桌到后桌，从桌面底下的空洞的空间，像一架航空飞机，像一座城堡……

上面那些略显空洞、毫无生气的角色和武器装备，被发黑的橡皮擦得越来越黑，那些手发汗的印记，在上面留下水墨画般的污渍。

老师用食指顶了顶眼镜框架，眉毛皱起来，堆出一座山，声色俱厉，喝道：“什么东西拿上来”

众人互相观望一番，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谢地，表情很是呆滞，老师此刻已经走下来了。

谢地将画本摊在手里，死死地顶在课桌的底部，好让它和课桌底部混为一体，然而这样的伎俩也是拙劣的。底板是青色，画本是白色的。

两饶眼神接触的时候，像是冰与火交融，寒冰在火焰的包裹之下飞速的融化成水流，将整个教室都淹没了，谢地和老师都在这水流中沉浮、淹没。

所有的同学也在水里拼命挣扎，大声疾呼，显然于谢地而言这是很绝望的事情，城堡覆灭了，航空飞机如流星般坠下……

自然画本最终还是被老师收走了，可没有人知道那画本的末页，永远有一幅黄狗的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