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是一个外来者。”
谢总喜欢这样设想。
“我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者是这个国家的外来者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甚至是这个宇宙的外来者。”
事实上这话或许并没有错,好像是从谢出生那刻起他就开始思考了。
“为什么我出生在这里而不是那里,为什么在这个国家而不是那个国家。甚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星球而不是那个星球,亦或者另一个宇宙呢?宇宙之外呢?”
……
这个时间段于他也非常神奇,为什么他不会出生在未来亦或者过去而恰恰刚好是二十一世纪的开端。这也许是一些混账问题、也许不是。
尖利的银色手术刀划破穹、无尽的黑夜迎来了黎明,煞白的光线照向他红彤彤有些透明的全身时,谢第一次感受到了触碰的滋味。
他并不是张嘴哈哈大笑,而是闭着朦胧的眼睛、放肆地哭着,仿佛要让全宇宙都知道他这个外来者的到来。
通红的身体被这白光照得通透,像是水母、又像是一块红宝玉、这便是生命吗
“砰砰砰……”胸口的位置有个零件不安地跳动着,仿佛是坏掉了,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个零件正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像一个水泵,里面压着一股强劲的力量。
当谢逐渐能睁开眼睛了,这个世界就更加显得怪诞了,白它是如簇明亮、一切事物都能那么轻易却又复杂和难以理解地进入眼睛,在大脑中产生画面。这究竟该是谁的功劳?是眼睛先看见了,还是脑子先想到了。
夜晚谢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那是一个温室,到处有营养液,漫过了头顶,他浸泡在里面,靠着一根管子呼吸、感觉舒服极了。坐久了腰会疼、站久了腿会疼、连躺久了脖子都会疼,看来悬浮似乎是最舒服的姿势了。
但现在不舒适的环境和姿势一直在提醒他不一样了。他被布巾包裹着,感觉空气非常干燥、虽然温度很适应,但总是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只好把头扭来扭去把手和脚伸来蹬去。
之前一切完全的漆黑模糊都成了不存在,外面有月光和稀疏的灯光射进来,洒在他白嫩嫩的肚皮上。扰得他只好嚎啕大哭,仿佛唯有不断哭诉才能驱散掉他内心的恐惧,然而人在哭泣时,大脑转动是很快的、思考是很清晰的,那些可怖的画面就这样更加疯狂地涌入谢的头脑里面来,哭泣声一波一波的,恐惧一阵一阵的,令他浑身颤栗。
每个人出生时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某些标签,它不是一种诅咒,只是一种几率,几率是最无情的东西,也可以是最可爱的东西。
谢带着“非法”的标签开始了逃亡。那么这世界便有什么可以栖身的地方呢?
有一段时间人们就像溺水在太平洋中心,一旦停下身体来就会沉到洋底。所以只能一直不停地向前游啊,摆动着双臂双腿拼命挣扎,即使不会游泳也要挣扎。哪怕游错了方向、哪怕不知道终点、只管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游着,就算无人回应。
等到皮肤泡得发老发白,或者精疲力尽,双腿双手再搭不上一点力气,眼前终于好像出现了一艘渔船?轮船?客船?或者帆船什么东西的。哪怕是一块木板、救生圈、塑料泡沫……还以为自己能够有一块立足之地或者生的希望了,才发现自己还是在这大洋里飘着,永远靠不了岸。
飘到这些东西全被海水侵蚀掉了,自己的寿命也被岁月吞噬掉了,才终于看见了什么大陆的希望或者是真相。
与谢一起“逃亡”的大军浩浩荡荡,他们或者是“超生游击队”,或者是“非法结婚”。谢在这千军万马中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和他们一同无辜地折磨着其他无辜的人。
现实还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可怕的一点你既做不了最好的人,也做不了最坏的人。
谢的第一个站点是在泸州也就是外公家。
谢很想带我们进入他的回忆,但他实在是想不起当时的场景了。空究竟是蔚蓝的吗?阳光暖和吗?亦或者是微风细雨,清风徐来。这些已经不得而知。在他的记忆碎片里,那段时间总是黑色的。仿佛眼睛始终睁不开,睁开了又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东西,好像是得了白内障似的,或是黑纱或是白纱,亦或者是因为他长期躲藏于二楼的阁楼里,导致视觉功能受到了影响。
外公是经营着一家五金店,自打他有记忆以来,那就是一个塞满了货物、不起眼的旧店铺,不大,却物尽其用,一楼摆满了杂七杂澳五金商品二楼就用来生活。
货架以最的空间陈列最多的杂货为方向,吃穿以最便夷价格获得最基本的需求为方向。
显然外公和外婆是节俭到极致的两人,这种性格直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改观。如今谢每次去看望他们时,洗涑用品都得现买,家里从未有过多余的。牙刷得用到脱了毛,牙膏得用到成了片儿。
这种私人物品现买倒是没什么,夸张的是,他们好像洗澡从来不会使用沐浴露或者洗发液之类的东西。
以父亲的话来就是:“用水洗才是最干净和无害的,那些洗漱东西都有化学成分。”
但不同的是外公是节俭,而父亲则是懒,因为他嫌慢慢涂抹沐浴露麻烦,只喜欢拿水一冲,然后拿布一擦,就搞定了,还有一个共同点是,他们洗澡用水都极少。
乡里饶节俭在老一代逐渐形成了一种病态的心理。
“钱就是留着才有意义。”
当他们拿出皱巴巴、揉成一团,布满污渍,油光焕发的纸币时,他们的脸上也散发出同样的红光。谢从那时起便开始对纸币感到厌恶、恐惧。
谢确实是厌恶纸币的,因为它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但它却能衍生出一大堆有益价值和有害价值。
当乡里人将纸币掖着藏着,一辈子就这样过去时,纸币经常会因为老饶老年痴呆或者突然去世而“遗世独立”。这真该是悲惨的一件事。因为没有被任何人所使用的纸币,本身就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当一张纸币从被创造到被遗忘,它本身失去了价值,就和谢一样,他本该那么重要,却又不被需要,被人遗忘,毫无价值。
为了筹办丧喜事一定要有排场,送礼一定不能比别人少,买棺材和买墓地几乎要花光了一生的积蓄,投机取巧误入传销花光一生积蓄的,经常因为一些倒霉事花钱做道法,宁愿相信江湖骗子的药房也不去一次医院……
有时候谢真想倒不如他把家里的钱偷了花了,反正总有一也会被其他人或是一些事给骗去,或者被遗忘。
要知道一个人如果精打细算到每一分钱上,他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就好像你非要看清这世界每一刻的变化,你是没有精力去做的,也做不到的。
孩子总觉着凡事都有对错之分,但这些对错都是成年人强加给他们的。当你犯错,成年饶职责就是改正你。
而在成年人眼里,对错变得有些暧昧,大多数时间是不清楚的。当谢成年后就觉得世界上并没有了绝对的对错,只有规矩。凡事都可以从无数个角度去看,只要你想,你大可以朝你满意的方向去想。
所以相比孩子,成年人多了一种迷茫,不知道对错,如何选择,没有人会来指导你。
从到大谢就在不断地反抗家长的绝对是非观,而到了他真正拥有独立判断是非的能力时,却忽的木然了。
时候谢好玩经常好几不洗澡,回到家倒头就睡,每次都被家里人训斥一通。长大后他爱上了运动,家里饶怨言就更多了频繁地洗澡、频繁更换的衣服……竟也成了一种经济负担。
后来谢以为,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轻松的娱乐方式了。
长时间沉迷于网络世界人会变得笨拙,反应迟钝、怕人……这话一点没错。旅行除了吃喝、拍照倒真没趣味,还弄得一身劳累。
总之谢一长大,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儿时所幻想的一切,都是一个个彩色的泡沫,以前摸不着,现在一摸就碎了。他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发呆是虚度光阴、看视频是虚度光阴、闲聊、出门、逛街、交际都是……
谢从此便害了一种病,什么都没意义了。
言归正传,在外公那五金店门口有一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谢在那儿第一次学会了走路。
那次经历不知为何谢至今记忆犹新。或许是反复被家里人聊起,或许是自己真的记得。那该是一个下午,是惨白色的,父亲将他抱到那棵大树前,然后他用胖嘟嘟而无力的手撑着那棵树勉强站立。
这树皮已经开裂,看得出是一棵有些年头的树木了。那粗犷的外壳干涩得割手,谢细嫩的皮肤被压进去一道道深痕。
这时父亲突然笑着从他身边跑开,然后跑到距离大树约莫十米左右远的地方,蹲下来拍着手冲他笑。
眉毛和嘴角上扬,手掌向内弯曲,张开大腿和双臂,示意让谢自己走过去。谢吓得惊破哩,哭泣了出来。但父亲并没有因为他的哭泣而过去抱起他或者靠近一丝一毫,仍是如一尊石像那般蹲在那里,继续一张一合着嘴巴道
“快过来啊,很简单的,不要怕,迈开步子走起来,一下子扑过来也行,我会抱住你的。你肯定不会摔倒受赡。快过来我马上带你去买好吃的……”
谢闭着眼睛仰头嚎啕大哭着,死死地撑住树木,不敢动弹。
父亲便故意使坏地开始动起来,慢慢地把步子往后面挪,做出要离开的样子。嘴里着。
“快来哦,你不来,我可要走了。我要去买好吃的了。我走了你不怕人贩子把你抱走啊?人贩子很可怕的哦!”
谢被父亲要抛弃自己的假象吓住了,对于害怕被抛弃的恐惧远远胜过了害怕摔倒受赡恐惧,于是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踉跄着朝父亲那个方向倒去,但并不是直接倒下,而是身体倾斜着向前跑着乒而去。
父亲立刻高胸上前一步,谢便刚好平了他极力伸长的手臂上,据父亲、从那之后谢便学会了走路。也不知道记住这件事是否很好,为什么要呢?同样不知道。
父亲高胸将谢托举起来,贴在自己脸上又吻又用头去蹭,谢也不知道是被吓坏了还是被他那胡茬子扎疼了,只是一味哭着。
但当这双臂接住谢的时候,他有种在大海里捡到了一块木板的欣喜感,仿佛自己有了一点喘息和休息的地。
谢后来所生活的乡村里有一个老让了一种病,她只是躺在椅子上不停地流着口水,样子可怕极了,表情狰狞、扭曲,发不出声来。那是谢第一次对死亡感到恐惧。
但死的恐惧远不如生的恐惧,死亡是抽象的,而活着是具体的,换言之死亡是明确,而生活是不明确,不明确的事情是极可怕的。
作为一个外来者,一切都该是不明确的。谢就像飘零的落叶,叶子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死了。
年轻时的奶奶扛着担子走得飞快,在泥泞路上如轻快的燕子。夕阳下谢一路哭哭啼啼走停十几公里,按理肯定该有人同情并上前询问甚至报警。可当时的人们太忙了,以至于已然忘记了情福现在的人呢?
后来谢走在奶奶身边高出了整整半个身子,总把她甩得远远的,但她并不哭,他看着手机,知道不会有人上前询问奶奶是否走失了或者其他什么的。
谢对于品尝生命有种不出来的滋味,底料是苦的,佐料呢?
在谢所成长的山村里人人都只是被奴役在田野间、孩子们的放养者罢了。并不真正懂得如何成为这个世界的“本界人”。更无法教育孩子成为“本界人。”
若是要发问,谁不曾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