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想出门去,气很好。最近总这样想,这个念头三番五次地闪出来,像烧开的水炉忍不住要喷出白色的雾气来。
可出去又能做些什么呢?不过是一座座发着惨白光色,由黑色的浆糊捏成一团凝固着的高楼大厦。一条条黑色僵硬的蛇趴瘫在眼前,人和车就这样在它身上驰骋,毫不介意,好像本该这样。路修来总是要有人走的,不走,久了就不是路了。
还有什么呢?还有那些被汽车驶过掀起的浪尘所埋没的绿化草坪,那些整齐排列如毛发的电杆,那些毫无生气的,匆匆行走着的人……
前段时间闹了疫情,大家都不能出去,也没啥,倒是我本来就不想出去。但现在疫情好转,区解封了,大家好像很着急,急着要走出去,疫情之前倒还没有那么多人想走出去,平日里沉迷于电脑游戏里的青年,此刻也好像顿悟一般扯下长在耳朵边的黑罩子。
露出两只变了形的,像是一摊肉泥的耳朵,还很红,好像是太久没见和接触空气、阳光,此刻害羞起来了。
这个青年是谢,他在靠椅上痛苦地伸了一下腰,这一伸已经弯曲变形的腰杆突然板折一下,咔嚓一声,差点断掉。他痛苦地闭上臃肿、垂大的眼睛,阳光已经从窗台射进来了,射在他皱巴巴的衣物、凌乱的床单上,好像在审视他的身份。
谢突然也想出门去了,但往床上一倒,忽的眼前黑了。
我想要出去,却又觉得出去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望着那烈阳,这要是出去了,估计人人都热得是要吐舌头或者哈大气的。
倒不如回到过去的记忆里,来一次旅行吧,那时候我们长时间长时间地在外面游走呵。
忽的外面闪了一下白光,把我刚进入回忆就重又拖拽了出来,开始阴暗起来,黑云从四面八方搅拌过来,不停地搅拌变得愈来愈浓稠、黑暗。这是要下雷阵雨了,我暗自庆幸自己幸好没有出门,不然又要扫兴了。
最后这黑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得拧作一团,终于拧下来了哗啦啦的黑雨。这雨拍打在雨棚上,噼里啪啦,像冰雹一样威力,顿时好像心里又痛苦了许多,脑子里暗自想着那些人在雨中狼狈奔逃的样子。幸灾乐祸起来。
“你看这些人闲着没事干,非要去散步作落汤鸡,这不是疫情还没结束嘛!真有不怕死的人呐。”恨不得后面再添上一句我都没出去呢,多明智啊。
只回头一看谢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这速度和突然来的暴雨有的一拼,但显然还是谢胜了。
我谢地只好又坐了下来,捧起已经泛黄的书,坐到书桌旁,打开窗户一面让夹带细雨的湿润凉风痛苦地吹进来,一面让文字乘着风,往他脑子里吹。这文字在他脑子前形成了一阵旋风,一会卷进去,一会跑出来,他把头一会偏向前一会偏向右,顺着这风变动好像期望多捞些文字进去,简直是个正在打渔的渔夫,或者在暴风雨中掌舵的水手……
但他每每一动就有一部分文字给荡出去了,另有一部分给兜了进来,几番下来,文字不多不少,倒把脖子扭得酸痛了。他骤然怒了!摔开书本,双手环抱于胸口,怒目而视地偏向正在熟睡的谢。
他想要去把他叫起来,但也知道他连续通宵两个晚上之后,即使叫起来了也和睡着了没有什么分别,只得等他睡清醒了,睡明白了,再将怒气一齐发泄出来。
他突然开始拍打自己的脑子,拍得很重,很厉害,这声响很像雷声。
“怎么会看不进去呢!”
他又将自己摔在书桌上,捧起那本书,和这旋风较起劲来,不出三个回合,又是败下阵来,他这次更加气急败坏,站起来,推开椅子,放下书,直接走出了房间。
“你不看书,总该思考的!”
他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走来走去,思考些什么好呢?什么都可以,他凑到玻璃窗前看雨,突然内心平静和安逸起来,好像出门被这雨水浸泡洗净了一般,不知不觉脑子就全然放空了,没有了想法。
他看着这雨珠,由无数颗看向一颗,由密密麻麻的黑色雨丝网,看向那飞溅到过道上,砸出来的一个个微型水危他也跟着这雨,在空中飞舞、吸气。从眼前落到了远方,他载着雨出门了,去了远方。
远方在一片朦胧之中,这给人以无限的想象,或许那里正有个女孩子也在这样望着自己,或许那里藏着一个世外桃源,只有在这样的下雨,在把所有人都逼进了房子里,在那一片朦胧中桃花源才会忽的出现,等雨过晴再骤然消逝……
“这和死人有什么两样!什么都不想!”
他又匆匆地走回房间,抄起一支笔,在书的扉页写下。
“不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停止思考是罪恶的!”
这样写完之后,好像自己的脑子突然变大了数倍,大得像一张渔网,撑开来可以网罗整个房间,这样再次捧起书的时候,文字再也逃不掉了!那风只卷吹着文字拼命往脑子里跑,毫不在意,它是否接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黑云开始消散,但色已被拧得干瘪发黑了,终于在不可忍耐的头昏脑涨之后,谢地停止了看书,他拿起手机来,先是看了几条信息,然后又是点开了一个视频,他咧开嘴来,傻傻地笑了几下。
这发自内心的、安逸的笑声忽的传到了耳朵里,他的所有神经立刻颤栗起来,一种罪恶感和可悲感爬上脑子。他顿了顿划掉了这视频,取而代之的是一篇金融类的文章,然后是一些冷门的知识,和一些科普类的视频……
至此,这些悲戚的细胞和神经才又被安抚下来。回想起刚刚那幸福、快乐的痴笑声,虽然常常从谢的嘴里听到,可由自己发出来又由自己听到,着实好像使自己卑劣了三分,幸而谢没有听见,否则他无地自容好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大众面前。
“一个有思想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道。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诱惑和陷阱,若不时刻警惕,只会掉入娱乐至死的绝境。”完他再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谢,并发出了一声哀叹。
这声哀叹融入那个影子,跟在谢地后面,已经跟了许多年,从他的第一声哀叹,到现在,这个家伙已经壮大得只手遮了。
平时这个家伙只有谢地一般大,但谢地若敢违逆它,它便飞速膨胀、壮大起来,把谢地裹挟起来,违逆的精神便在这裹挟中窒息而死了。死得是那样的彻底,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晚上他躺在床上开始看电影,这是他所剩无几的娱乐方式之一。尽管如此他也从不看娱乐、休闲类的电影,从来只看艺术电影。旁边谢如雷的鼾声使他厌恶至极,烦扰到了自己哲思的净土。
第二清晨,昨下过雨,不消这一气是极凉爽的,多云的阴,不冷不热很适合出门。空气像清泉一般吸入肺中,沁人心脾。太阳盖着云被睡得正酣。
谢直睡到大中午才醒过来,懒洋洋地裹着些许惨淡的阳光开始洗漱。谢地听闻这动静,便走到房间里来看他,他的气色恢复了许多,但依然十分憔悴。
“今气真好,我真想出去走走。”
“是吗我也准备出去了,一起吗”
“你有什么事要办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出门去?”
“宅了许久总该出去活动一下吧!”
“在家也可以运动啊!”
他不明所以地扭过头来看了谢地一眼,没再话。
“你不明白啊!以前我总是骗自己,出门是可以有所得的,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骗自己一次便也够了,骗多了也就把自己当了傻子。”
“出门要什么所得?”
“见闻啊、灵感啊、知识啊,否则你总该有些目的的,例如买菜、购物、逛街……”
“这些不过是你自己编出来的理由罢了,你就单纯出去瞎晃一圈不行吗?”
“既然明知道是瞎晃干嘛还要出去呢?”
谢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穿衣打扮去了。这一白眼如一把暗器正刺中谢地的要害,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冷嘲热讽道。
“是啊!不像你们,没有一点思想,每寻欢作乐,虚度光阴,倒不如把时间全给我好了,给你们也是白瞎。”
谢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学习重要还是生活重要?”
“学习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我就没见过你生活!按你的法,什么事情都得有所得才能去做,这不是生活,是折磨!”
“在如今这个讲求效率的社会,这样才是正确的!”
“我不要你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就想让你,你快乐吗!发自内心地。”
谢地顿了顿赶忙补上去:“是的,非常快乐可我不愿意看见你们这样糟蹋时间,你们该有思想,该多学习。”
“我不愿意变成你那样高尚的人,我就想当个卑劣的人,你是想这个吧!”完他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了。
“时间怎么能是拿来打发的呢!?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谢最后扔下一句话:“我不想和你争辩,你自己好好找个理由出门罢!不过恐怕到时候就要下雪了!”
罢谢消失在了门外目所能及的视野里,门敞开着,谢地暗自咒骂一番,突然顿醒,自己这样好心去救赎他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何必去做呢。这样一来他的气突然一下子全没了。
刚刚的劝导和昨对出门的犹豫都是浪费时间的表现,都做了无用的功,今该补偿回来了。要是不浪费这些时间,自己该已经出门回来了,或者学到了更多东西……
回忆起谢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那片光影之中,谢地驻足于门口突然想了许多,那个痴迷于游戏之中,一味傻笑的形象立刻浮现在他面前,他厌恶地直摆手要把他挥去,好像看见了这世界上最肮脏的画面。
那一声声爽朗的笑声好像也正在玷污他的耳朵。
“罪恶,罪恶……”
“我怎么会和这样一类好逸恶劳的人沦为同类!”
“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总该有个理由恨他们的。可怎么找不到呢?”
“与其恨他们好逸恶劳,倒不如恨他们没有和自己一样。”
这时他身后投出来的影子赫然屹立起来,如山一般雄壮。
“他们凭什么过得如此安逸,难道不值得恨吗他们竟能没有一点罪恶感和重压,可我真的是恨吗因为自己做不到而恨他们做得到的人?”
“我要走出门去!该是什么理由呢!”
门外好像真的飘起了雪,那是云朵被太阳融化留下来的?冬就到了吗
“打发时间,简直是一种罪恶!还有比这更应该受惩罚的行为吗!或许生前所虚度的光阴,死后都得在痛苦中弥补回来……”
这影子一下子将谢地裹挟起来,痛苦和茫然爬满全身,脚踝立刻戴上了脚铐,手腕架上了枷锁。他立在原地,行不得半步。
他开始自顾自地念叨:“你应该多看些书,你应该有所得,你应该做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这是没有止境的事情!”
“何以能够停止下来呢,到死方休!”
这些声音像黑水流进了他的耳朵,继而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不多时,它就完全占据了脑子,拼命地腐蚀着他。
谢地的父母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老师,还有社会里各式各样的陌生人,一些新闻、报纸铺盖地地像冰雹般打来,无处可躲,直打得他变成了一副抽象画,血肉模糊。
“你要学习啊!你应该多学习,你应该拼命获取知识……”
“到底是看一本书的意义更大,还是出门呢?”
他最后还是木然地关上了门,身体全然漆黑了,被身后那个巨大的黑影包裹住,透过紧闭着的大门,谢地竟仿佛看见了门外无数的人在悠闲的来往,而门内只传出了一阵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