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宫。
重重殿宇护卫着一个颓唐的中年人。
说是老,其实他的年纪如尔玉的大伯父差不多。
可是他偏偏长得比尔玉祖父还老。
或许是思虑过重,圣上的鬓发灰白,眼角的细纹更是一层垒一层。
御书房的灯有些暗,大概是燃了许久了,可是圣上一直不许宫人进来,那灯便越燃越暗。
谢昉被宫人引着走了进来,圣上一挥手,那宫人欲言又止,看了看谢昉,便弯着腰离开,走时还把门带上了。
天子...是这般模样。
谢昉的腰挺得直直的,俊美如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圣上半眯着眼看着他,乍一看好像是睡着了似的。许久,那坐着的中年人才挥挥手,道:“仙师坐吧。”
“圣上这话说得有趣,”谢昉带着冷冰冰的笑意环顾四周,不紧不慢,“这里收拾得只剩下您坐的那把椅子,圣上要草民坐到哪里?”
这话说得僭越。
可是圣上也不恼,乐呵呵地说:“坐地上啊。”
看着窗外黑乎乎的人影——那是皇宫的守卫,站得像一棵棵挺拔的树一样,护卫着他们的君主。
谢昉笑了。
他还真就坐到了地上。
“早这么听话,你又何必坐在地上?”圣上露出慈爱的表情,没有半点威仪,却不甚友善,“你早早地就到京都了,偏要随便寻一个学武的浑小子来蒙骗朕。跟着他的人,竟跟去了西南,又从西南往京都绕。而你——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朕最忠心的将军把你藏在他的府邸,还充作他的表弟?”
“原来圣上早就知道啦?”谢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想着也是,张将军是瞒不住您的。”
“你不怕朕找张将军的麻烦?”看见谢昉这样,圣上有些吃惊。
“还有很多仗要打,张将军对您的用处可太大了。”
“朕以为你会说,朕会顾念与张将军从小玩到大的情谊。”
谢昉盯着地面。
地上是一块巨大的短毛毯,上面有锦簇的花团。
“最是无情,帝王家。”谢昉有些出神,喃喃道。
圣上不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圣上的年岁算起来,应该和谢昉的生父差不多。这样两个人相对而坐,倒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温馨。
最后是谢昉先站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要的东西,蓬莱没有。”
“有没有不是现在就能下定论的,”好像猜到了谢昉的话,圣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待到诸事毕,朕自会好好去问问。”
“你找不到蓬莱的,这么些年,江湖上多少奇人异士都没能找到。”
“朕是朕,天下之主,天下都是朕的,更何况一个区区的小岛?”
圣上好像突然被激怒了似的,谢昉苦笑着,不发一句。
末了,好像泄气的气球一般,圣上的嗓音有些哑:“你和他一样。”
“罢了,罢了,”圣上继续说道,“周家那个丫头,过几日朕要唤进宫来,封个公主,你便带着走罢。”
谢昉想说,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太多事了,太多事了。
谢昉转身想要走,却听身后咆哮——
“朕不能容一个‘仙’在朕的土地上!这个‘仙’还从不把朕放在眼里!”
“你们哪怕,哪怕装装样子臣服于朕啊....”
“朕是天子!有这个术法,你们就应当呈给朕,而不是偷偷藏着!这是在打朕的脸啊。”
说着说着,那咆哮声弱了下去,好像还有一点委屈、呜咽。
谢昉闭了眼睛,叹了口气。
“朕有愧。”圣上的声音有一些颤抖,“但是朕,从来不悔!”
透过那年轻人高瘦的身子,好像看到了昔年的故人——帝王家的缘法,最终却逃不过一个“兄弟阋墙”。输了的人输的是身家性命,赢了的人却输了心,断了亲缘。
数十年的帝王生涯,让圣上有些恍惚,好像一切还没变了样,几个小娃娃在御花园乱跑,踢坏了贵妃娘娘的花盆,被太傅追着打。
圣上笑了。
谢昉不愿再回头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
马车走了很久很久,尔玉的头本来就很疼,此番颠簸,更是加重了疼痛。不过尔玉却从中获得了一个信息——这是山路。
从崇州到京都的一路上,走得都是四通八达的官道,很少会出现颠簸的情况。而这样剧烈的颠簸,倒像是在走一条曲折难行的山路。
计算着时间,还没到第二天,京都地界大,这点时间是断不可能走到别的地界的。
那么,京都附近有山么?
尔玉不了解,可是她记得从前在学塾的时候,听那爱玩的小张将军说,离京都不算太远的地方,有几处荒山,那边零星散落着几乎农家。搁以往太平盛世的时候,这群贵族子弟定是要来荒山里的农家体验体验的。还记得那时候,宋先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还罚了小张两个手板——怎么着,现在就不算太平盛世了?
其实众人心里都知道,可是碍于如今圣上的雷霆手段,实在是人心惶惶,不得不谨言慎行啊。
还有人问小张将军,既然有农家,为何那座荒山还荒着?
好像..好像是谢昉漫不经心地答了句:“没钱呗!”引得众人哄笑。
看似玩笑话,可是谢昉却精准地指出了最要紧的问题,这些是常年生活在京都这种安乐富贵窝里的娇花们不知道的。
想起谢昉,尔玉心里头一阵难受。
自己若是交代在这了,在学塾散了那日,便是与谢昉见的最后一面了。
爹、娘,姐姐,明启....一个又一个人的脸浮现在尔玉的眼前,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突然,对话声让尔玉一下子警觉起来。
一个颇为浑厚的男声道:“主子说扔到山上捅了埋了,还说她只要最后的结果是这样就行,中间的过程随意,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有一些口音的男声道:“我猜主子还想要她一只手。”
“笨死了,”第三个声音道,“主子的意思是让咱哥几个快活快活,这都没明白?”
“诶嘿嘿,还是五哥明白主子的心意,那咱们是捅死再快活,还是先快活再捅死?”
“先捅死吧,活着的挣扎着叫人烦。”
“死了的多没意思,挣扎着才有感觉嘛,嘿嘿嘿。”
那个叫“五哥”的发话了:“的确活着玩更爽,这荒山野岭的,她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我正好没尝过这活生生的细皮嫩肉的官家小姐的味道呢,嘿嘿....”
说着,三个人开始淫笑。
尔玉心里盘算着,加上驾车的,一共有四个人,她这样的力道,哪怕是一个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都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打得爬不起来。
若想逃出生天,须得好生拼一拼了。
首先,她必须了解对方手里都有什么,她记得方才的混战中,蒙面人都是拿了刀了,马车里一般不可能会额外放置兵器,所以就算是还有利器,那也都是在他们贴身的。
她要夺来一把刀。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尔玉被粗暴地扔下的马车,她滚啊滚,觉得天旋地转的,终于抵到了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有脚步声渐近,接下来,便有一个人把她头上的麻袋扯掉。尔玉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与她猜得不错——四个人,拿刀,荒山。
“小姑娘啊,”那领头的男人笑了笑,听声音应当是方才的“五哥”,“也别怪我们几个,谁叫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身后人也附和着。
尔玉咬了咬牙,继续笑道:“只是哥哥们,我有个不情之请。”
“哟,死到关头了还有要求呢?”站在后面的人道,“别想着耍花招,这荒山野岭的,你跑不掉。”
尔玉噗嗤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你们一个一个来,这样暴露在大家伙面前,我还是有些羞的。反正时辰也早,咱们慢慢来——你们可不知道,我都寻过好几次死了。”
“哦?”
尔玉赌了一把——赌他们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细节。
见眼前几人都来了兴致,尔玉索性把话编得更离谱,道:“我家里是崇州的小官,父母爱慕虚荣,非要把我扔给祖父,叫祖父在京中给我寻夫婿。”
尔玉有意无意地瞟了瞟那几人,见他们对视点头,只道是信了,便继续道:“谁知祖父是个黑心肝的,非要把我嫁给那...那有着龙阳之癖的刘尚书的三儿子!”
天知道尚书哪个尚书姓刘,有没有尚书姓刘!她也赌这几人不知官场事。
眼瞧着那四个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尔玉便继续道:“都说了我懂事早,我不想守活寡啊。可是祖父同我那黑心的爹娘一样,只贪慕权势,非要将我嫁过去。我走投无路了,去寻世子爷垂爱,可是世子爷又看不上我....”
说完她抬眼看去,那几人又对视点了点头,对上了。
看来他们不是全然无知,而是也多少知道些。尔玉方才也在试探着,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截自己呢?自己来京中这些日子,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们这样有针对性地截自己,恐怕是为着自己身边的什么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世子爷了。
“我前些日子,投湖寻死,被救了上来,悬梁自尽,又被救了下来,被关在府里好些时日,本想着出来走走,寻个好地方一头撞死,谁料竟被哥哥们误打误撞带到这里。”说着,尔玉柔媚地笑着
尔玉这话说得巧,倒把“五哥”迷得七荤八素的,只是后面一个人却不安,道:“五哥,可别被这小丫头耍了。”
“去他娘的,”五哥此时已经完全被迷惑,道,“一个小丫头片子,抽她一巴掌就站不起来了,怕她作甚!”
“哥哥若是不放心我,带着刀去,反正我这样瘦弱,又举不动那家伙,您若是怕了,带着防身也好。”
若说举不动刀,那也许说的是一般闺阁女子,比如周尔贤。
可是她周尔玉从前养在崇州的时候,大街小巷的乱窜,力气却大得多。先前她爹的书房里有一把刀,模样极好看,是没分家的时候,祖母送给爹的,他一直珍藏着。尔玉小时候爱逞强,每次都要偷偷去举那把刀,看看自己的力气变大了没有,她可不想变成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今年的磨炼之下,尔玉虽不会用刀,但举起刀却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如今不知拿刀去砍人的时候,力气足不足。
“五哥”还真听了她的鬼话,大概也谅她翻不起风浪,便拿着刀拎着她走向了远处——其实说远也不算远,那三个人坐在地上也看得见。只是那处长了些低矮的灌木,颇有些半遮半掩的意味。
他的刀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尔玉想,这样的距离若是对他有所动作,其余三个人一定会察觉,他们跑来也需要时间,但是若是没有把“五哥”一击毙命,那么离她最近的“五哥”便是最大的威胁。
尔玉打量着“五哥”浑身上下,颇为冷静地想着等下先砍哪里收益最大。而尔玉的这般行径,在“五哥”眼里,却又是赤裸裸的勾引。
“小娘们嘿,”“五哥”道,“来吧!”
在远处的三人见此情景,也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
“这小娘们是会玩,死了怪可惜的。”
“说什么呢你,想不想要命了。”
“我就是说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