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外面就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尔玉转身,摸到旁边空空的,便醒了过来。
桌子上摆了还在冒着热气的粥和饭菜,尔玉的衣裳也都被洗好晾干,叠的整整齐齐的摆在一旁。
尔玉突然冒出来个念头,她喜欢的这个人,比亲娘对自己还细致入微。
披上了粉嫩嫩的大氅,尔玉这才觉得,冬天要到了。
提起这粉色的大氅,尔玉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还同李娴有个约定,那就是今年冬天一起订做新衣,没准年也能和他们一起过,一大帮人,热热闹闹的。
可惜现在是不成了。
尔玉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今年不成,那就明年,后年,总归是一年比一年好的,到时候她同谢昉也不是不能回来看他们。
客栈外有一片竹林,竹林很稀疏,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青衣男子正在练剑。那身形尔玉再熟悉不过,她小跑着赶了过去,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看着。
谢昉的剑是极薄的,划破雪幕、勾连天地。他的剑法看似很硬气,走的也是直上直下的路子,但是尔玉分明地看清,每上、每下,剑中都蕴着极微小的柔力,而这股柔力带动着整个剑身,侧行着意料之外的招式。
他用劈剑,如带着地裂山崩之势,划在雪中、簌簌成风,好似群山都要为他让路;他用云剑,仿佛成了水中的游鱼,腾挪之间,凛然的寒意破碎了周遭的风力;他收剑,夕阳最后一束光便凝结在江海之上,余韵悠悠,不绝如缕。
这是尔玉第一次见谢昉练剑,在这样的雪天,在竹林里。
仿佛早就察觉到了她,谢昉收剑入鞘,走到尔玉身边,方才那股凛冽的气息仿佛全都隐没在漫天的飞雪里,谢昉脸上是温柔的笑,他抬起自己的手臂,遮在尔玉的头上,道:“怎么出来不打伞?染了风寒怎么办?吃过了早饭么?”
尔玉笑嘻嘻地搂住谢昉的脖子,垫着脚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道:“见不到你,什么都吃不下。”
谢昉被亲的有点懵,不过还是揽住了她:“回去吧,下一次我等着你醒。”
正说的时候,二人头顶上莫名地出现了一把伞。谢昉转头,看见陆元宝正一脸谄媚地举着伞站在旁边。
“谢兄,我小解完出来透透气,这边看到二位在雪中谈情说爱,便拿了伞前来。再甜,也不要忘记保暖哦,二位。”
谢昉:“...”
尔玉尴尬地笑了笑,接过伞柄,道:“多谢陆公子好意。”
谢昉不动声色地把伞柄抢了来,又把尔玉搂到了另一侧,和陆元宝隔开。
陆元宝:“...”
“谢兄,昨晚你和嫂嫂走得匆忙,我还没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陆元宝搓了搓手,呲着白牙。
“往南走。”谢昉似乎不太想和这位昔日给他造成过“阴影”的兄弟搭话。
陆元宝凑近了些,道:“我本是要北上的,谢兄,之前你我合作的那些个唱词,被京都来的几个乐师看上了,说要带到京都去唱,这不,请我去监督监督。”
“那你就去。”
“哎呀,谢兄,我都见到你了,自然要好好招待你啊,京都什么时候去不成?”陆元宝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一下谢昉,道,“我说,咱们什么时候再合作一下下,我这里有不少的好谱子,你看....”
“...”谢昉看了尔玉一眼,发现尔玉正兴致勃勃地听着,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陆元宝干脆利落道,“我没空。”
似乎对谢昉的回答早有预料,陆元宝嘿嘿地笑了:“那都没关系,不过谢兄,最近西南这一片乱得很,我劝你还是等过完年再往南走。”
看见谢昉的注意力集中了一些,陆元宝便知他感兴趣,继续道:“祆教,祆教你知道不?昔年祆教搞得中原鸡飞狗跳的,后来被一举打散了,谁知道还有那一小帮人,勾结了其他歪门邪道的教派,趁着....”陆元宝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趁着郑王在活动,又开始跃跃欲试了。这边,也就益州城好一点,其他的城里,那些祆教的披着个大衣裳满地跑。”
“官府不管么?”尔玉问道。
“嗨呀,嫂嫂,您是不知道啊,这便的官...”陆元宝挤了挤眼睛,道,“也就那么回事。”
尔玉这便明白了,此番光景,大抵也是多方因素共同为之,若要改变,也非一人一物可以逆转。
雪越下越大。
“嫂嫂,”陆元宝略含歉意地看了看谢昉,又看了看尔玉,道,“是不是我说得太多,吓到你了。”
尔玉笑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谢昉便抢先道:“你吓到她了。”
陆元宝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看着谢昉这副模样,尔玉也觉得可爱,凑在他耳边,道:“没想到我们高高在上的仙君,还去秦楼楚馆写曲子呢?”
“...”谢昉忍不住咳了一声。他确实这样荒唐过,不过那都是为了给蓬莱造势啊!他曾经写的曲子,大都是赞扬海上缥缈的仙岛,把蓬莱吹得神乎其神,跛道人这些年游历世间,干得不也是这样的事么!因为被世人吹得玄乎了,通了天,凡人不得见,这样才能让蓬莱免于那些虾兵蟹将日复一日的骚扰。
那些流落在秦楼楚馆里的绮丽唱词,只不过是他在闲暇之余写着玩的,被陆元宝这个滑头偷了去的!
以这种方式出了名的谢铜钱,并非本意啊!
尔玉哪见过谢昉这样慌张失措的样子,觉得他简直是可爱得不行,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转身对陆元宝道:“那就多谢陆公子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年罢。”
陆元宝也不愧是本地一霸,方一进益州城,那陆家钱庄的招牌便是隔几条街一个。陆元宝的动作也麻利,按照尔玉的要求,在一处颇为幽静雅致的地方给他二人盘下了处酒馆。尔玉回崇州的时候,周二爷没少往尔玉身上塞银票,生怕女儿吃了苦。拜了高堂以后,崔氏又偷偷塞给尔玉几只成色上好的镯子,总而言之,一路上不铺张浪费,这吃穿是不愁了,尔玉刚想把盘店的钱给陆元宝,哪知他笑着挥了挥手,道:“这地儿偏,没什么人来,价钱便宜得很,还不如我吃一桌酒的呢!”
那酒馆是现成的,也不需要尔玉和谢昉重新装修。店面小,他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开始在附近逛了逛。
酒馆附近有个小集市,摆了好些个摊子。
谢昉拉着尔玉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
“郎君,给小娘子买支簪子吧。”
路边的大婶热切地吆喝着,此时谢昉看了看尔玉,见她头上的饰物确实少得可怜,便凑在尔玉耳边,道:“我带你去珠宝铺看看吧。”
一听珠宝铺三个字,尔玉眼前便都是大把大把往外花的银票。这一路上,吃穿住行都是谢昉在花钱,他那样单薄,身上又能装多少?更何况他刚给她买了件大氅,那面料也不是次品,一想到这儿,尔玉就肉疼。
“不要不要,”尔玉挎着谢昉的胳膊,道,“我累了,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谢昉一脸迷茫地看着尔玉,不明白这个平日里甚爱装点自己的小丫头,怎么就转了性?
......
酒馆的房间内。
“明天我带你去再做几身衣裳吧。”谢昉背对着尔玉,拿起剑,身边放了一块纯白的方巾。
尔玉盘腿坐在床上,把身上的银票和镯子都摆在旁边,约摸着算了个价钱,抬头看向正在擦着剑的谢昉,道:“我身上的钱可以撑到我们在这里过完年,若是这酒馆挣得多,那我们就可以多花一点;要是挣得少,我们....”
谢昉转过身来,含笑望着她,道:“今年冬天只给你做了一件大氅,不够。”
“...”尔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昉,“我穿什么倒不要紧,不穿新衣裳也没关系的。你看看你,鱼和肉都给我吃,每次你都吃那些素菜,我心里难受...”
闻言,谢昉一顿,心里好像是在被炉火暖着。这个傻丫头,她从前都没注意到,自己在京都的时候也很少吃荤腥么?
谢昉练成此身,倒不怎么需要吃东西,进些青菜蔬果已然足够。
“傻丫头,你不必担心这些。”
“我怎么不担心,我不想你再去靠给秦楼楚馆写一些词曲来换钱....”
谢昉笑着,摸了摸尔玉的脑袋,原来这丫头以为自己写那些唱词,是因生计所迫?他坐到尔玉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乾坤袋,放在尔玉身前。
“这是什么?”尔玉拿起那鼓鼓的袋子,放在眼前晃了晃。
“早就应该给你的,只是从前没觉得是什么稀奇物什,今天路过小摊,听见大婶说‘钱财都该由娘子保管’,这便...”谢昉在尔玉的脸上亲了一口,“这便瞬间通透,该由娘子来保管钱财,请娘子念在在下没经验,宽恕在下这么迟才上缴‘国库’罪过。”
尔玉把那袋子打开,见里面铺了满满当当的珍珠。这袋子也是奇特,装了这样多的东西,倒像是什么都没装一样。
尔玉拿起一颗珍珠,细细看去——那色泽、那形状,那大小....
随便一颗都比自己全部身家值钱。
尔玉:“...”
谢昉道:“这是四方海域都有的珠子,东海那边特别多,我要出来游历,师父便随手给我抓了几把放到乾坤袋里,我起先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干嘛的,小时候不懂事,净拿这些珠子砸鱼来着。”
尔玉:“...”这就是神仙么?
......
第二天的朝阳刚打到尔玉酣睡的脸上时,街边的小摊贩们便已经准备好了新的一天要忙活的东西。小集市又热闹起来,吆喝声渐起,与阳光一同唤醒了尔玉。
她下意识地想去拥抱自己的身边人,神识清醒些许,本以为又会抱到一场空,没想到双臂却环了个满满当当,这让她感到分外安心。
谢昉正支着胳膊、拄着脸,捻起尔玉的一绺黑发玩得出神,看着她的眼睛动了动,睫毛又动了动,便知道她要醒了,没想到小丫头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自己,这让谢昉突然觉得,这个小丫头是十分十分十分地依赖自己。
“早啊。”谢昉在尔玉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轻轻地,仿佛面前的是世间罕有的宝贝。
尔玉又往谢昉的身上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又要沉沉睡去。此刻谢昉的脸绿了,为什么绿呢?因为这丫头的膝盖正抵在自己...
大清早的,这样不好,不好。
“阿玉,别睡了,我寻了隔壁成衣店的林大娘,等一下要给你裁衣的。”
“我不要,好困。”
话是这样说的,不过下一刻,尔玉便被红着脸的谢昉拎了起来,放到梳妆台上随便打扮了下。不得不说,谢昉替女子梳妆的能耐,真的是...片刻后,尔玉看着镜中自己被擦的通红的脸蛋、通红的口脂,那对像毛虫一样的眉毛....
“...谢昉!”
尔玉看着镜中的妖怪似的人,再看看身边乐得前仰后合的人,随手抄起一个枕头便往那人身上扔。他躲得倒快,倚在床边,犹自笑道:“娘子花容月貌,便是如此随便涂画,那也是这益州城内的一道风景啊。”
正说着,谢昉无意间瞟了一眼窗外,脸上却换下了方才嬉笑的表情。尔玉看谢昉的脸色不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几个通身上下都是红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正从酒馆正对着的街道上走过。
尔玉眯了眯眼——
为何这些人的后脑上,生了些淡蓝色的火焰?这般奇怪,为何街上的人毫无反应?
尔玉看向谢昉——
没想到谢昉倒没露出什么惊奇的表情,他只是凝神看着那些人,直至他们走远,走成一个小小的红点,他这才收回神来。
“你有没有看到....”尔玉的脸色差极了,仿佛白日见鬼一般,她攥着谢昉的手,语气缓慢而柔和,好像生怕吓到他似的。
见尔玉这副模样,谢昉也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什么,反握住尔玉的手,道:“你看到那些人后脑处有异常,对么?”
握住尔玉的手向下沉了沉,作安抚状,尔玉这才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是鬼魅么?
白日...见....
尔玉不敢再想。
身前人索性把她按在自己怀里,轻声哄着,道:“别怕,阿玉,你还记得在京郊的荒山里,你吃过一颗丹药么?”
谢昉先让尔玉的情绪平稳了下来,才诱导似的道:“那颗丹药上存了高人的十年内力...噢,也就是我的祖师爷的。你服了丹以后,会在武学上有非凡的领悟力,不过也很容易让其他同道中人嗅到你身上的气元。”他刻意地回避掉了自己给尔玉渡了修为的事,殊不知,那一场度化,将谢昉身体消耗掉不少。起先他想要拜见过尔玉父母尽快回蓬莱,可看着尔玉一路上这样开心,倒也是不忍心加快行程了。
此时尔玉的身上载着谢昉的修为,更蕴了跛道人的十年内力,自然是分辨得出其他习武之人身上的气元的。说起气元,蓬莱好就好在这一点,寻常的武者的气元会被蓬莱人轻松地看见,可是蓬莱人的气元,却需要有大乘功法的佼佼者,才能窥见一二。
尔玉这番看见的,便是祆教那些武学上有小成的、炼出了气元的武者,他们脑后那团火,烧得颜色越深,便是能耐越不济,真正的强者脑后烧的是透明的火。
谢昉方才凝神想的,便是这件事。走过眼前的祆教人后脑火焰不算深,想必也有一番功夫,只是...为何祆教派了这些人到西南来?如今重兵守的都是边陲,再不然就是京都附近,西南这处用强者,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过世上事他也不能管太多,为周家寻了出路,已是超出了谢昉该做事的范畴。现下祆教联合着其他狼子野心的在闹,他倒也管不着。
可是谢昉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祆教,好像不单单是为了掺和进朝堂的风云里。
尔玉看着谢昉出神,此刻心里也有了一把小算盘。她听谢昉说过,服了丹,自己的身体有所改变,如今也如同小半个修习内功的武者。既然机遇摆在这里,不,应当说是自己误打误撞撞了上去的,那为何不就此抓住呢?
到了蓬莱去,总不能一辈子就跟在谢昉身边玩乐吧?
年幼时,她拿着小话本,倒也有浪迹天涯惩恶扬善的女侠梦,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这样颇“难为情”的梦逐渐被生活中的琐事埋没了。如今上天给了她一场做梦的机会,那为何不试一试呢?
“谢昉,我也能学剑么?”尔玉歪头看着谢昉。
“嗯?”谢昉显然没想到尔玉会突然说这个,有些错愕,旋即笑道,“自然是能的,你的起点会比其他初学者高,只是适不适合用剑,倒另当别论了。”
看着尔玉好像低头在想着什么,谢昉轻轻地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打趣道:“怎么,还怕我护不住你?”
“技多不压身嘛。”尔玉笑嘻嘻道。
尔玉才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女侠梦呢!童年的梦想,现在说出来,总是有些...
而此刻,谢昉倒也有心教尔玉学剑。
提到那颗丹药,谢昉便会想起那荒山中的夜。
他那样怕,那样怕...他害怕那番情景再现。
不过不会的,他就算拼了命,也不会再让怀中人涉险。从前也有让尔玉学剑的想法,总归是没坏处的,可是尔玉身在京都,没法学。如今二人浪迹江湖,更何况这小丫头还主动提出了学剑,谢昉点了点头——此刻他倒有一种老母亲的欣慰感觉。
等等,为什么是老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