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敬给她置办了一具棺木,将她就近停灵在许家大院。许家没了人,张坡安排进来一批将士,守在许家周边,不许其他人靠近。
周二爷是在尔玉到来的前一天被接进许家的。此时的周二爷即将步入老年,他的鬓边白了些许,双目浑浊,看起来沧桑至极。就是这样一个人,驼着背,被谢昉扶着,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走进了许家大院,扑在那青黑色的棺木上,泪流满面。
丧女之痛,撕心裂肺,周二爷的恸哭声传到院外,纵是站在那门口的,在沙场上百战无双的将士,也听得落下泪来。
哭声传到了蹲在不远处角落里张子敬的耳朵中,他好像早已麻木,只是捂着脸,张大了嘴巴,许久以后,呜咽声才从口中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归鹤驾着昆仑的踏冰驹,用极快的速度,便到达了崇州城。一路上他很少说话,倒是坐在马车里的施露,看着尔玉脸色不好,经常同她说几句话,好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
越近崇州,尔玉的心神越不宁。
那最坏的打算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尔玉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谢昉一定会有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无论如何,待见到自家大姐的面时,一定要替她向许家讨一份和离书。
待大姐和离之后该干什么去呢?尔玉想,不如先让她跟着自己在外面走走罢,若是遇到心上人,那便是好的,若是实在遇不见的话...尔玉摸了摸自己的包裹,想着周二爷和崔氏留给自己的这些钱财,该能置一些薄产,大姐这样聪慧能干,用这些钱,也一定能生活得很好,钱生钱是多容易的事,再不成,不还有一位陆家的二少爷,能指点一二呢么!
想到这儿,尔玉的心绪才略宁静了些,施露见她眉间纾解,便握住了她的手,顺势将自己背上的琴拿了出来,展示道:“你还没见过我的琴吧?新斫的,好看吧。”
像小孩子给好朋友展示自己的小玩意儿似的,施露手指往琴头两指处一按,便从内弹出一排精巧的短箭:“喏,我每弹一个音,便有响应的箭射出去,哎...你别碰,这箭劲儿大得很呢,若是击中,那必是横贯出人身体的。”说着,她又将琴身侧过来,用手指的关节轻轻一敲,木片向左移,一把与琴身差不多长短的细剑便现了形。
“这...”尔玉眼前一亮,感慨道,“可是琴中剑?”
“唔,你还知道琴中剑。”施露不以为意道,“算是吧,琴中剑是一套以琴控剑的剑法,不,准确说不是剑法,是琴心,融了剑的形。所以,琴中剑是需要修为控制的,而我的这一套...”
施露垂眸,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见她颇为爱怜地抚摸着那把琴,道:“我没了修为,学了些别的东西,想了几个晚上,便依照着琴中剑的招式,画了图,托巧匠斫了这把千机琴。”
尔玉不禁蹙眉,她反握住施露的手,道:“你,你可是学了什么不应当的东西?”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尔玉是打心底觉得,施露对自己一片赤诚,她便忍不住多问了些,马车内的温度瞬间冷了下来,尔玉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打个哈哈过去,没想到施露却自然而然地开了口——可没等她说话,马车便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归鹤的声音。
“到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自家大姐的事,尔玉拍了拍施露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便起身下了车。
就在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满目的白。
有人说,人与人之间的亲缘,不过是一场因缘而已。上辈子有因,这辈子便生了缘。
在周尔玉的人生计划里,无论站在哪一种高度,周尔贤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从前,尔玉以为自己会嫁入高门,如同那许许多多的世家大妇一般,在后院那一方天地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过她也是不怕的,到时候能时常同大姐坐着喝茶闲聊,大姐是妇人间的典范,至少是崇州贵妇圈里最体面的那群中的佼佼者,她总能知道许多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可是她不喜欢说,不过尔玉总有办法磨她给自己将那些八卦风流事。
后来她嫁给了谢昉,小县城的日子过得潇洒,无数个深夜香甜的梦里,自家姐姐的身影总会出现——甚至多于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在尔玉的世界里,家就是父亲、母亲、大姐,三弟。
从小到大,陪她最多的就是大姐。家里没了大姐,心里便也少了一大块。
跪在尔贤灵前的那一刻,周尔玉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空白了。
“姐...大姐....”
眼泪几乎是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从跪姿到爬姿,嘴巴因过分惊惧而微张,那泪珠就一滴一滴地碎在地上,还有落在她自己的口中,她也毫无所觉。
地上有些许尖锐的石子,硌在她细嫩的手掌上,摩擦几下,便出了血印。谢昉跟在她的身后,一双俊美风流的眼此刻也布满了红血丝,他想要抱住尔玉,可是他知道,此时此刻,只有放任她去,才能让她将心中的情绪彻底宣泄出来。
短短的一段路,她在地上爬了很久,几近失态,可是却无人露出轻鄙的神色,每个人都垂着眼眸,似乎皆有动容。
她感觉不到疼,可是他却感觉得到。
见她这副模样,他心里头跟针扎似的。
终于摸到了尔贤的棺木,尔玉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趴在地上,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抱住棺木的下方,随即,用额头狠狠地撞了去——
“周尔玉!”
谢昉攥紧了拳头,疾步走向前,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困在自己怀里。此时她终于哭出了声,额头上也有一片瘆人的青紫。
“都是我的错!我该想到大姐不肯走的!我该等她回来,亲自与她说离开的!”尔玉被禁锢在谢昉的臂弯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着。
“阿玉,”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谢昉急忙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尔玉便如无法呼吸似的,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却始终不能呼出,谢昉连忙按住她的气门,这才将那一口气顺了过来,“阿玉,你冷静点,冷静点。”
周二爷被人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望见尔玉此状,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可他始终记着自己是父亲,便强忍住泪,颤颤巍巍地走到尔玉面前,蹲了下来,道:“好孩子,爹知道你和姐姐素来亲厚,只是人死不能复生......”
张子敬也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蹲着,见了尔玉,他的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上,好在张坡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搀住。
“我,是我的错,”张子敬的声音哑的愈发严重,尔玉和周二爷听了都不禁抬头看去,“我该早一日攻城的,只要一日...我便能救下她。”
“你们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看着那哭成一团的人,谢昉长叹了一口气,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小张将军,尔玉,你们要哭出个好歹,还要姨姐在那边为你们忧心不成?!”
周二爷拂袖拭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宽慰道:“你家郎君说得有理,尔玉,你还有爹娘和弟弟,你若是也随着尔贤去了,可叫我们怎么活?”
“娘和明启如今在哪里?”尔玉的呼吸平缓了些,她缩在谢昉的胸口,将那一片的衣襟都哭湿,神智归来,才觉得不适,“他们可知道大姐的事?”
“你娘和明启都在铜陵附近,明启还要我转告你,安心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便好,家里有爹和他,叫你不必担心。”周二爷想了想,继续道,“我只是告诉他们回来崇州见一见二姑爷,报了平安以后,便未说太多。”
尔玉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气血上涌,眼前的景象开始倒置旋转。谢昉连忙将尔玉的身子扶正,见她还是没有缓过来,便又将她扶进屋子里歇着。
许家的屋子都被清扫过了,作守灵临时歇息的地方。尔玉被谢昉扶着坐在了床上,她不肯躺下,谢昉便由着她靠着床沿的支杆上。
待她找到了适宜的位置,谢昉便随手拿来个小垫子,垫在地上,自己再坐到垫子上,下巴枕在尔玉的膝头,就像通人性的小狗,正在费尽心思地逗主人家的开心。
“人总会有离开的那一天的。”盯着她半晌,谢昉缓缓开口。他知道尔玉这时候心里难受,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气,谢昉闻着,突然觉得外面的风波都不算什么,在她的身边,一切都安静恬淡,让人舒心。
“从前不管什么事,我都会依靠大姐,闯了祸,哪怕天塌下来,都有她给我顶着。现下她没了,我总觉得心里少了一块什么。好像很多话没人一同说了,又好像从前设想过的那些日子,都破碎得像渣子似的。”
双眼涩得很,尔玉此刻竟惊觉自己流不出泪了,她疲劳地将自己身体的重心全部都放在那床栏上,呼吸渐稳,身子却好像是被抽空了似的,格外空荡、疲乏、虚弱。她吐出每一个字都格外费力,句与句之间,又要停顿许久。
她想说的,谢昉心里都明白,他只是沉默地聆听着,从尔玉的记忆碎片中,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她眼中的周尔贤。
“刚到京都的时候,许多大家闺秀都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粗鲁人,我火气大,几次想找她们理论,都是大姐拉住我。她说,人要懂得忍让,不是所有事都要逞口舌之快,只要我们行得端正,让她们挑不出毛病,她们自己便会觉得自己说得不对的。”
尔玉突然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我的傻姐姐啊,时至今日,我还是只觉得她前半句话是对的。后半句话...既然有人存心挑你的毛病,那自然你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就算你再端正,她也能从鸡蛋里挑骨头。取悦于人,又何必呢?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谨小慎微,遵从着她心中的道义,可是她真的太傻了,有些事错了,并不是她的原因,可是她总喜欢往自己身上揽,她以为自己是神么?”
“可她却真的是我的神,”一滴泪忍不住又从她的眼角掉了出来,尔玉抓住谢昉的手,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能不能,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谢昉深知,尔玉这话没开玩笑。倘若他真能拿出来一个方法,尔玉定会眼睛都不眨地去赴死,他突然生出一丝愠怒,可这怒火来得不明不白,看着眼前哭得快断了气的人儿,他又存了更多的怜惜。待平复心情后,谢昉温声道:“若姨姐还没...只是重伤,我尚且可以试试,再不成我去求求小师叔,他们药师谷一定有法子的。可是...我到这里的时候,姨姐已经走了许久了。阿玉,我也没有办法,对不起。”
“我该知道的。”尔玉眸子里的目光熄了去,谢昉握住她的手,恳切道:“你还有我,阿玉,我是你的丈夫,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
“阿玉,”谢昉又唤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还带了些许哄骗的意味,“我的好阿玉....”
“找来许家剩下的族老,”尔玉的目光放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轻声道,“给大姐写一封和离书吧,她是想和离的,只不过碍于许家二老的恩情,又耽于周家的颜面。”
“她是爱张子敬的。”尔玉继续道,“她该是干干净净地走的。”
不为许家,也不为周家,更不为远在京都的张子敬。她只做她自己,翩跹于天地间的周尔贤。
谢昉望着她小鹿似的湿漉漉的双眼,一时失神,半晌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