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敬最近很忙。
自李隽之登基以后,他作为李隽之心腹中的心腹,帮着处理了不少明里暗里的事。
七月的一个深夜,李隽之将张子敬召到御书房,他说谢昉在临阳遭了难,想来是不成了,便打算把尔玉接到宫里来。
张子敬是明白李隽之对尔玉的心意的,只是他当时存了疑惑,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为何李隽之能在千里之外的京都知道仙门在临阳的事?人间的帝王手伸得再长,也管不进出世的仙门那里去,前朝确实因昆仑中人欲进庙堂,惹得昆仑、蓬莱两门向人间的帝王低了头,可是如今在临阳的都是些佼佼者,基本不可能存在甘心为帝王驱使的人。
虽揣着这个念头,张子敬却不愿意问李隽之,他知道,能走到今日,李隽之是吃了不少苦的,更承担了许多人都无力承担的事,他也不愿意去给人家添堵。
张子敬虽然关心着谢昉,可是他没办法打听临阳的消息,便只能等着李隽之给他具体的安排。过了没几日,他受命去把李娴送过去,没过多久,又把李娴接了回来。在路上,他又遇到了被接回京都的周二爷一家。
回京以后,李隽之给周二爷安排了个清闲的官职,又将周明启直接调入中枢。前朝的时候,周明启跟着宁王在江南的事办得很好,加之老太师的余威犹在,所以朝中官员对天子的垂爱也少有不满,只是闲谈时偶尔议论几句——周家这是一步登天了。
随着周家这个颇为“老”的“新贵”的崛起,与之相伴而生的,是自京都始,传唱满天下的“刚烈贞女周尔贤”的故事。
在茶楼戏曲中,周家曾有一位尔贤姑娘,在逆王攻陷崇州之时,为保婆家一家,与逆王周旋良久,不过再粗的胳膊也拧不过大腿,最后婆家被灭了门,这位贤姑娘也殉了去。
不知是谁最先编排出来的,一时间,京都的女人们都开始以周尔贤为榜样。那些认识周尔贤的,多半都成了亲,嫁作人妇,周明启进中枢以后,这些贵妇们最喜欢聚在一起,说着自己当年同周尔贤是多么亲近——至于周尔贤的妹妹,她们倒也给了一个怜悯的叹息,唉,都怪那逆王的女儿。
那些过去挖苦尔贤的,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也都开始说:“那尔贤姑娘当年可是遗世独立,往那儿一站,便是女人们的榜样,如同天仙下了凡似的,可惜呀...”
慢慢地,街头巷尾也开始议论这位周家的烈女,周家开始被捧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高度——女儿刚烈贞洁、儿子栋梁之才。甚至还有人提议,要给周尔贤塑一身像,建一个烈女祠。
他们似乎说不倦周尔贤的故事,似乎满京都没有人不能说出来关于她的一切——
最不愿听到这些的,是张子敬。
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似乎已经开始慢慢接受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偏偏这些关于尔贤的故事,在街头巷尾传唱,张子敬上下朝的路上,去喝酒的时候,几乎都能听到。
那个名字像是一把刀一样,剜他心,将那看似合拢的伤疤再一次断裂开来。
疼啊。
好在将军府里的下人们很少说这些事。
去年大年三十,老将军被软禁而死,待到李隽之收拾山河,回到京都以后,便将修缮部下的故居之事提上了日程。张子敬还住在那处将军府里,只是如今他成了顶梁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大树了。
老将军逝世,张子敬也没能回来看一眼,府里都是秦三在操持着的。她温顺、恭敬,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情绪的波动,无论是面对着先帝的斥责,还是如今的诰命加身,她总是能淡然地面对一切。她只痛哭过一场——秦国公府被灭门的第二天,她得知消息的时候。自那以后,她便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像是一个没有喜悲的木偶。
人心都是肉长的,秦三为将军府做了这么多,张子敬也想过回馈,他除了爱,剩下的什么都能给。不过好在秦三似乎也不想要他的爱,她的双眼总是穿过围墙,看向远方不知名的地方,张子敬想,她心里也许是有一个人的。
也是一个永远都不能相守的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对秦三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
如往日一般下朝回家,秦三早早就安排好了饭菜,替张子敬换下了朝服以后,便命丫鬟打了水来净手。
她的话向来是很少的,今日却轻声地起了话头,道:“晨间郎君刚走不久,我便被宫里召了去,听闻陛下有意把和雍长公主嫁给周大人,如今后宫里就吴娘子一人,想来这事也是要她操持的,宫里的主礼的大人们拿不好主意,又不敢去问吴娘子犯了忌讳,索性把我叫了去。”
和雍是李娴的封号,在她从崇州回来以后不久,李隽之便给她办了一场颇为隆重的大典,为显荣宠,更是给她置办了一处极为华美的宅院,离皇宫也不远,有人说,这都比前朝的敬仪长公主受封时的派头大。
张子敬早就知道李隽之有意要撮合这二人,不然也不会特地叫李娴去见尔玉。只是如今他想把皇后之位给周尔玉坐,更想为她空置后宫,若是如今要吴娘子来操持李娴的婚礼,便是坐实了她的名分。
“吴娘子办不得,”张子敬换上了常服,任由秦三蹲下身去给他理腰带上的穗子,“这事恐怕要落在你头上了。”
秦三也不问为什么,她懒得问,更清楚有一些事她不该知道。既然张子敬这样说了,她便应下来,道:“那是我的福气,我该尽全力去做。”
对于她的顺从,张子敬也是早已习惯了,轻轻“唔”了一声,方欲转身,又听得她柔声道:“如今郎君是陛下器重的人,贵人们的后宅都不像将军府这样冷冷清清,不知郎君可有属意的人?我这身子不争气,总想着要给郎君纳几位贴心的人来绵延子嗣。”
张子敬转过身,浓黑的剑眉微微一皱:“你是又听那些长舌妇胡言乱语了?”
“妾身失礼。”秦三不咸不淡地行了一礼。
“子嗣是福分,上天若不肯给我这福分,便是后宅数十人,该没有还是没有。”穿戴好衣裳,张子敬往前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停下,道,“你且好好想着长公主的事,这事办好了,那些女人们便不敢再跟你嚼舌根。”
秦三顺从道:“明白了。”
待张子敬大步往前厅去了以后,秦三的陪嫁丫鬟走了过来,男主人不在了,丫鬟便觉着轻松自在了许多,道:“夫人,将军这是心疼你。”
听着丫鬟的话,秦三无奈地笑了,道:“他是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
说出来的话有些泛酸,可是秦三却一点都没觉着不舒服。该是用饭的时候了,她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往前厅走去,路过花园,看见了新搬进来的假山,她突然想起,未嫁的时候,她还爱慕过那位“谢表叔”。不过那也只是单纯的好感罢了,在那之后,秦三曾真真切切地爱上了一位温润的书生,秦国公为了利益,强行把她塞进了将军府,那书生便被秦国公派人打死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发自内心地笑过。
秦三想,自己的丈夫,也许也是一样的吧。
......
青州临海,往东直去,便能见到东海的一端,只是这一处离蓬莱所处的海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过这也不影响青州人对蓬莱的追崇、对神仙道学的疯狂执迷。城中有不少供奉神仙的地方,似乎各路仙家都汇聚在此,人们各信各的,互不打扰,倒也成了一处奇景。
城中有许多背着刀剑的江湖人,更有很多穿着仙门服制的游侠,施露在前面驾着马车,看得一清二楚,那服制仿得也太过粗糙,略认得些仙门子弟的,便会一眼看穿。尔玉坐在车里,却暗自盘算着,此处对道学、神明追捧至此,想来也会有不少通晓世事的高人,如此一来,询到白眉狐狸的可能便会大很多。
马车停在一处中规中矩的客栈前,跑堂的眼尖,立马笑脸迎上来,帮着施露将马车牵到后面去。客栈的一层有不少人在吃饭,传菜的小二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二层是住客的,能见的走廊上人稍少了些,有几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正靠在楼梯扶手旁闲聊。
将马车在后院停好,领了挂在马车上的序号木牌,二人便在一层的角落处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方才落座,便有一位小二端着茶水笑脸迎来,走了这么久,施露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尔玉更是只进了些水,此刻也饿得头昏脑涨,便点了一盘牛肉、两碗汤水胡饼,还有一锅虾贝汤。
这里的食物都偏腥,尔玉有些吃不惯,进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施露把筷子放下,咕咚喝了一大口汤,胃里暖和了,疲劳也消除了许多,她看着尔玉颇为“艰难”的表情,笑道:“你知道么?这些在蓬莱弟子眼里,都算是珍馐佳肴了,她们平日里都是吃草的。”
听着施露说起蓬莱,尔玉来了兴趣,身子往前倾了些许,不想邻桌听见她们在谈什么:“这...从前我同谢昉去吃酒,他什么都只是浅尝辄止。若是真是如此,那不应当对外面的美食这样漠视啊....”
“嘁,”施露瞟了她一眼,鄙视道,“蓬莱的弟子都以谪仙自居,从小起居饮食都是有严格规范的,跟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小姐也没两样。只是你们要学会的是忠君爱国,而他们却要学会通晓天地奥秘、兼济苍生。他们的眼中没有国的概念,只有天与地,还有在之间生活的人们。”
尔玉低头回味了半天,想着谢昉说过的话,在当年,谢昉的想法确实让尔玉极其吃惊的,君子和而不同,她虽然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理念,但也不排斥,心怀苍生,是大义。
“我的祖师奶奶,其实也就是我那位师尊的师父,琴中剑便是由她创建的....”
施露说起来她的祖师奶奶,脸上藏不住的自豪。昔年祖师奶奶还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与云游在外的跛道人有了一面之缘,那时候跛道人还是一副中年人的打扮,少女气盛,非要打赢这位话少又自傲的中年男人,一路跟着他跑到了蓬莱。少女情愫总是在莫名其妙中暗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少女还是不死心,她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甚至一手创建了一门武学,只为登上蓬莱岛,再与他过两手。
后来少女在江湖上一战成名,多少仙门子弟为了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互殴至头破血流,什么体面也不要了。可是少女心中只有那个人。
熬啊熬,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少女也老了,她收了徒弟,徒弟又捡回来个徒孙,眼瞧着师门愈发昌盛,可是她的心里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是唯一一位能登得上蓬莱岛的外门之人。
也正因此,她认识了常蹭住在蓬莱的玄胡索,这三人便发展成了极其奇妙的江湖挚友关系。
施露得祖师奶奶真传,在五岁以前都是跟着她的,有幸同她去过一次蓬莱,那也是施露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见过他们三人一抚琴、一舞剑,还有一个背着满筐的花草在一旁悠然喝茶,嬉笑怒骂,竟如仙友。
祖师奶奶离世以后,只有玄胡索一人前来祭奠,可是很久之后施露才听说,那一天,蓬莱整个岛上都挂了白绸。
尔玉听了下来,便也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为何玄胡索和跛道人仿佛早就认识施露一般?为何施露这样了解蓬莱的事?
“轰轰烈烈地爱了一辈子,也是难得。”尔玉叹息,又低声说道,“只是个中酸甜,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施露的筷子难以察觉地顿了顿。
是啊,个中滋味,便只有自己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