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宫。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器物碎裂声,整个蒹葭宫里守夜的宫人都吓得不敢说话。
靠近寝宫大门的,更是直接匍匐在地上,有胆小的都开始冒冷汗。
——若不是实在畏惧脏污了地面,太过于显眼,想来有的宫人已经吓得屎尿横流了。
毕竟这位年轻的帝王,脾气好的时候多,可是脾气差的时候,可是手一指便是一条人命的。
宫内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还有一封被撕碎的密信,正可怜地散在地上。
吴娘子把近身的侍从们都呵斥退,侍从们也明了,吴娘子这是在保护他们,毕竟如今陛下暴怒...最后一名侍从走的时候,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她。那个身形瘦弱的美人,正跪伏在地上,一言不发,连喘息都是轻轻的。
李隽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那密信的最后一块“残躯”,盛怒过后是无休止的冷,伴随着恨、恼。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从前自己受制于人,谢昉可以给她海阔天高,她舍自己而去,这个他想得明白。
可是他想不明白,如今自己已站在世间权力的巅峰,受万人朝拜,再也没有人能控制他,不会有人逼娶,不会怕同谁交好同谁不好会惹谁猜忌,更不会因为手中拿一点可怜的权柄,那不敢露的锋芒而招惹祸事。
可是为什么?
她不肯来到自己身边?
如今那谢昉没了音讯,最后一条关于他的消息,也只道与活死人无异。
她在守什么?
他可以给她无尽的富贵与荣宠,可以清空后宫只为她一人,可以让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名垂千古,可以给周家前所未有的地位......
这些,还不够么?
为什么不肯回京都?
“陛下。”
一声唤将他拉回现实,他把目光投向那跪在地上的女人,无端心里产生一股燥意。
“你过来。”
听到那年轻的皇帝的指令,吴娘子从容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为他手边那还幸存的茶杯里添了些热茶。
“...”
热气青云直上,散在了帝王川字眉间,他的眼睛里像是蒙了雾似的,漆黑而压抑。吴娘子悄悄地看着,恍然想起,那年刚进宁王府的时候,看见了这位京都数一数二的俊美世子的时候,他的眼睛是亮的。
那双眼注视着自己,深沉、温暖,似乎含了些久别重逢的喜悦。
那时候她是不知道的,这双眼,正在透过自己,去看她人。
后来,柔顺的吴娘子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嫉妒么?恨么?
也有过罢,不过那都无所谓,只要能陪在他身边...那是她做梦都能笑醒的事,成为替代品,又有何妨呢?
仿佛寒夜赤着脚走在雪地里的人,哪怕是看到远方缥缈的光,都会觉得人生都充满了希望。
冷不冷?
冷的。
难不难过?
难过的。
那都无所谓。
她甚至还有一点感激那位未曾谋面的周姑娘。
感谢自己能有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
靠着这些,她陪着他,一步一步,从京都走到北地,如落荒而逃的犬一样,再,浩浩荡荡地,仰着头,从北地归来,踏平京都。
也许是武将家出来的,打回京都的那一天,吴娘子柔弱的身体里莫名沸腾着热血——
那是她丈夫...不,这样说不恭顺,那是她的枕边人,那站在城楼上,举着旗,受万人膜拜的人,是她的枕边人....
她疯狂地崇拜着、迷恋着他。尽管那都表现得淡淡的,像是平静日子里的温热茶水一般。可没人知道,温热茶水之下,是沸腾的,是执迷的......
可后来,她发现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星光了。
就算看着自己眼睛,也没有了。
他的背影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寥。
吴娘子想,如果可以,真的希望能够回到他还没有称帝的那年。
只要他过得还算开心,这些都不要了也罢。
后来啊,吴娘子又想,那个周姑娘要是能回来就好了,至少自己还能见到他发自内心的展颜。
是啊,周姑娘该回来的。
爱他所爱,求他所求。
“陛下。”
吴娘子开口,嗓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
“妾身有一计,可以为陛下分忧。”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便后悔了。
从小谦卑柔顺的一个人,从小就知道以己度人的一个人。
怎么会,为了期待枕边人的笑颜,而想去改变另一个人的人生。
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
那是她此生最大胆、也是最出格的一个决定。
一字一句斟酌出口,一刀一刀扎在心上。
对不起,周姑娘。
......
“你是真够笨的。”
施露坐在床上,神色恹恹地望着还在摆弄着琴的尔玉。
那把琴是她亲往西南,在那座小县城里,找了遁世许久的老师傅的打造出来的,名唤“关山”,是仿照祖师奶奶的那把,再经过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小技巧的渗透而改良成的。
琴中本有一柄小剑,只是尔玉用着实在不趁手,欲将她自己的那把铜钱替换到里面,谁料那琴中竟可容两把剑,倒是两不辜负。
尔玉能控制住身体中的暴戾之气,这股气对于琴中剑的修习可以说是大有裨益。然而不知为什么,尔玉总是没办法通过体内的气去控制琴,就像是,人可以通过力气去完后才能日常生活中的动作,可是就是没办法用这力气搬运东西一样。
一股成形的红色气流在尔玉的掌中凝聚、运转,她的双眼蓦然一亮,紧接着,她发力,想要将关山在虚空中翻转——
只听哐一声,琴砸在地上。
又失败了。
“唉..”施露扶额,看着尔玉这傻呆呆的模样,也不好斥责什么,只无奈道,“也许是我看走了眼,你的体质可能不太适合我门功法,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
尔玉全然没听进去。
她只是茫然地觉得,这把琴,也许是可控的。
也许自己能控,可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她总是脱力?
不,不。
一定可以的,一定只是不小心出了错。
尔玉复又蓄力,这一次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力量。掌心中的红光愈发炽热,灼得人睁不开眼,施露早已目瞪口呆,手垂了下来,喃喃道:“至于这样...”
那个“么”字还没感叹出口,尔玉的力量便已达至巅峰。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
有海鸥在她耳边啸叫着——
那是她从未去到过的场景。
可是那场景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来不及去试着抓住那天边最后的一抹云——
突然,体内似有无限的力量在翻腾,尔玉明确地感觉到,那种力量并不属于自己。
不,不止一种力量!
一股热到发烫,一股冷到令人打颤。
怎么会这样......
施露察觉到尔玉不对劲,连忙下床来查探她的情况,谁道手刚一碰到她的额头,便被一股热浪直接弹开。
“...”施露暗骂一声,连忙发力,手中凝成一团火,按在尔玉的背部,输送着自己的修为,那本就不多的修为。
“周尔玉,清醒一点。”
眼瞧着尔玉的脸色愈发差,她手中的光芒已经亮到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施露此生都未见过如此盛极的光芒,那仿佛是来自远古,是开天辟地以后,神明留在人间的第一把火。
此时尔玉的体内,两股力量交战愈发激烈,他们如同猛兽,在疯狂地厮杀着,如同在暗夜的丛林当中,为了地盘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混乱中,天地间一声清啸,有鹤自遥远的西方山巅而来,越过汹涌的海潮,停在尔玉目所能及的上空。
有人站在白鹤的背上,青衫翩然,俊美无俦。
她望着他渐近,伸出手,救她出这苦海沉沦。
从此以后的一生数十载,起起落落,总有那一双手,温暖着她的手心。
可是突然,天空中出现一道裂缝。
手心里的温度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刺骨的寒凉。
那窒息的海潮再一次扑了上来。
从开始的彷徨无措,到愤怒,到恼,到恨。
为什么?
为什么把他从她身边夺走?
为什么?
她不再如失重一般,由外力控制着自身的起落。她攥起拳头,银牙几欲咬碎,无端的恨意涌上心头,禁锢在她心里的那头猛兽终于挣脱了束缚——
都该死。
她一纵身,浑身上下平白生出了魔障之气,她素手虚空一翻,竟是召唤出一把琴,如同命中注定一般,那把琴随她操控——拨,四海怒号,怨气冲天;弹,狂风呼啸,肃杀乾坤;抹,鸿蒙之力,逼得日月更替——
几乎是创世之神的力量。
我,是谁?
尔玉的脑子中突然有一个声音这样问自己。
你是谁?
手中的力量瞬间消逝。
那股戾气也随之散诸天地。
眼前迷雾已散,一片清明。
失重的感觉再次出现。
仿佛要坠入无间地狱。
尔玉闭着眼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地去承受。
仿佛刚才的那一瞬间,已经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力量。
“周尔玉,醒来。”
“醒来。”
“醒来,快醒来。”
“周尔玉。”
......
迷蒙中有凤鸣,源自洪荒,起于滚滚红尘。
她蓦地伸出手去,虚空中抓了几番,可是留下的只有细碎的风。
天际处出现滚滚祥云,呈金色,嵌在远山的轮廓上。
倏忽间,天地颠倒,那祥云散成一片——
“怎么样了?”
再睁眼,呼吸一滞。
周遭的喧嚣皆逝去,入眼,是静谧的夜,一缕幽幽的烛光。
外头似乎是刚下完雨,屋檐上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垂着珠。
好像之前所见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尔玉转了转眼珠,分明地感受到身体尚能够为自己所操控,这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太难受了。
多年以后,她才知晓,这一场叫神魂离体。
不过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些,只是觉得胸口像被千斤的大石头压住一样,呼吸不通,要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里莫名地浮现出一种巨大的哀怆感。
就像是那末世的巨洪,倾泻而下,人们跪在那仅剩一块的岛屿上,正痛苦地哀求着生机。
可是回答给他们的,只有震天的雷鸣。
绝望。
她的心头涌起的都是绝望。
施露见她脸色如常,又探不出她有异,只得轻轻地摇了摇她垂下来的手臂,道:“你...”
“你”了半天,又说不出来什么。
尔玉艰难地把头侧过去,想要听清她的话,可当她刚一转头,便见那垂下的手臂上有异光。仔细一看,是那几根手指上,真散发着闪闪的金芒,缠丝似的缠在她的指尖。
“这...这是...”
施露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双唇微张,还有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琴中剑!
是琴中剑啊!
祖师奶奶当年创造琴中剑,凭借的是一股及其强大的内力,辅之以独到而精妙的剑法,才能以琴音控制出鞘的宝剑,以琴弦在虚空中打出波澜。而力与气又是不同,气有天生而成,亦有后天修炼,而内力是后天努力才能炼成的,不过有天赋者修炼成果更强。气逊于力,但亦有其精妙绝伦之处。尔玉体内的暴戾之气,与正道所修之气异同,本不容易成正道之法,可任施露想破了天也没能想到,尔玉居然,能用起这琴中剑!
不过施露再仔细一看,倒也发现了尔玉指尖与真正的琴中剑的一二异同。
琴中剑在于刚柔并济,缠在手指上的丝弦呈半透明状,而尔玉指尖的却是完全实化的弦,也就是说,她的这一套琴中剑中,少了些柔气。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当看到指尖缠丝之时,施露眼角便泛起热泪——太久了,太久没有见过这套剑法了,更太久没见过金色缠丝了!
在初修习琴中剑时,指尖缠的是浅浅的白色丝弦,随着修为的日渐丰厚,展现出来的是赤、绛,而这金色丝弦,世上更是只有三人修炼出来——一位自然是祖师奶奶,另一位自然是作为亲传弟子的施露,而那最后一位,便是施露过去的师尊。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这金色缠丝会再现于她的眼前。
“你,你试着,去催动一下关山。”
尔玉不明所以,但见施露激动到难以抑制的表情,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聚气于掌,朝着关山推去——
丝毫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