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唤月观的第三天上午，终于等来了归鹤的信。他在心中说，昆仑众人赶到范阳城时，城中已无活口。他们在密室中找到施露和一个叫无名的人，在城外不远处还遇到了一个带着寥寥可数的几个幸存者的游侠，名叫石伍。他们探查许久，可以确定城中的偶人是祆教教主天绶氏安排的，目的是为了同整个中原正式宣战。

施露被提前送回了保都，那个叫无名的人身负重伤，却不肯与他们同行。如今外面危机四伏，归鹤必须留在范阳收拾烂摊子，便嘱咐尔玉暂且留在九华山，等归鹤来接她。

若是乱世，九华山的结界自然是最坚固的一处，靠着历代在九华山飞升的散仙的力量，被结界笼罩下的九华山也是世间最安全的一片净土。除非白眉狐狸这样的结界高手，天下很难有人能全须全尾地走进这里，就算是手里握着上古冥火的祆教也是不成的。

归鹤的安排很是有理，尔玉也正有此意。施露如今安全了，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只待寻了古籍中记载的那几味药材，便去保都与她汇合。

从古至今，还仄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炼成，仍然是生在传说中的一种神药。不过尔玉不在乎，只要有一线希望，总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她不信谢昉会这样轻易地离开自己，他只是睡着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醒来。

......

凌虚自然是很希望尔玉在唤月观住着，对外还宣称，蓬莱的女仙来到唤月观做客，引得外界一片哗然。消息散出去以后，不少弟子虽然面上不表，但也都会假装路过尔玉的住处，偷偷瞧一瞧，这东海上的仙人究竟是何等风姿？

可他们却是实打实地失望了一阵，因为尔玉几乎是闭门不出——她实在是不想像被当珍稀神兽一样参观。所以她选择了白天缩在屋里，哪也不去，入夜了再潜去其他山峰练功。

饕餮被杀是在几日之后才传遍九华山，大家都在激烈地讨论，究竟是何人敢杀饕餮、能杀饕餮？

观主凌虚更是连着黑了好几天的脸——因为他当年出师的时候，可被饕餮打得不轻，差点一命呜呼。如今本门中深藏着一个比他身手不知要高明多少的弟子，这让他情何以堪？不过要说各大门派，里面出些人才，能耐高过掌门的也不少。可凌虚却偏偏是个好面子爱妒忌的，认为自己必定要是最强的人，仿佛这样才符合他各大宗门领袖的身份。于是他明面上不表，暗地里一一排查，发誓要将那杀死饕餮的人找出来。

凌虚不是没怀疑过尔玉，只是尔玉早有准备，每日装得病恹恹的，除了吃就是睡，就算是夜里，也是等着后半夜才出门，凌虚等人自然是发现不了。久而久之，凌虚便真的相信了尔玉身上修为不高、灵气尽失，不过碍着蓬莱的面子，仍然把她当吉祥物似的好吃好喝地供着。

平日里来送饭食的都是十三，相处久了，尔玉便越觉得十三这个孩子不简单。但是她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尔玉能感觉出来，这个人对自己是没有任何敌意的。

不是敌人，那便是朋友，人家自己的事又和她无关。想到这里，尔玉瞬间身心通畅，连馒头都多吃了两个。

这一日，十三照常来送吃食，今日饭堂做的是仙芝桂花藕配上造型精致的糙米糕，十三还端了一碗香甜的梨羹来，据说是他在后山种的，三年一开花结果，尔玉乐呵呵地接过来尝了一口，果然是唇齿留香。

把碗放到桌面上的时候，尔玉才注意到十三一直低着头，仔细看去，见他额角又添青紫，走路的时候腿脚也有些不利索。

“...”尔玉叹了口气，问道，“是谁欺负你了吗？”

十三不语，只是收拾好了餐具，转身便要离去。

“诶...你别走啊，”尔玉叫住了他，绕到他的面前。因为十三年岁还小，身高也大概只在尔玉的肩头处，尔玉便半蹲着身子，扶住他窄而弱小的肩膀，道，“十三，告诉我，这是怎么了？若是谁欺负你了，我便帮你去教训他。”

说实话，十三这些日子到底也对自己颇为照顾，眼看着小孩被欺负成这样，她也是坐视不理许久了，如今怎么着也坐不住了，实在是良心难安啊。

“嗯...”大概是觉得自己平日里总是闷在屋里，怕十三觉得自己没这个能耐，尔玉便继续道，“告诉我，是谁，不用怕，明的不行咱们来暗的，我小时候可没少干这些事，你放心，我在行！”

没想到十三只是摇了摇头：“谢谢周姐姐，我没事的。”

相处中，十三对尔玉的称呼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女仙君”、“仙君姐姐”变成了“周姐姐”。这一声唤更是让尔玉觉得内疚不已，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看到他的伤处时便选择了坐视不理？是不是自己早问一句，也许今天这伤口便不会出现？

可是无论尔玉怎么问，十三都不肯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罢，十三实在不愿意说，尔玉便也只好不再追问了。

铜钱的剑灵这些日子愈发焦躁，很快，尔玉的注意力便从十三那转移到剑灵身上了。按理说，尔玉体内留存着白眉狐狸的内力，应当和剑灵很轻易地便能融为一体。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与它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看似近，却总差那一步。

不过可喜的是，尔玉掌中得以控制的力量，已经从那五颜六色的杂乱光芒逐渐走向和谐统一。要知道，泛着不同颜色的光芒代表着不同的属性，也就是尔玉机缘巧合，能让这些异同的属性同属于自己体内，可日子久了，属性相斥，却也是件让人头大的事。也许是老天开了眼，尔玉慢慢开了窍，体内来自各方的力量也逐渐互相适应，共同为尔玉的神识服务。

小鼎中还有一本书，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它被白眉狐狸以缩小之术封印在鼎的最底下，开始尔玉还没发觉，直到她用小鼎练习术法时，才意外破了封印。

封面上的字已然斑驳，想来是被反复摩挲过许久。经年的岁月里，也许白眉狐狸经常将它拿出来翻看。

那是一本剑术秘笈，里面很少有配图，大都是文字讲解。若是放在以前，尔玉早就一个头两个大了，可她现在已经能看懂这些了，读起来也不算费力。

这本秘笈是白眉狐狸的师父所著，在扉页有署名，只是名字已经看不清了，留下一个姓氏：白。

秘笈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与剑术有关，这位姓白的高人于剑术一方造诣颇高，想法玄妙，所描述的更是精彩绝伦。

可看着看着，尔玉便觉得似乎有些地方不对劲。

倒不是说秘笈的内容本身不对劲，而是这本书中似乎藏着些玄机。

尔玉将内力凝于掌心，屏气凝神，细细查阅着书籍表面的内容。

很快，她便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原来这一本书上有一页，同范阳太守密室里的那个雕花木盒一样，被按了一个幻境的封印！

尔玉不清楚这个幻境所图为何，能确定的是，它必然是白眉狐狸所造。

若是白眉狐狸想要自己看到这个幻境，必然会提前告诉自己，不会将存着幻境的秘笈封印在小鼎的最底下。

那就代表她不想自己知道？可若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便可以不把这秘笈放到小鼎里，带到别的地方去，或是毁了，都说得通的。

尔玉想了半天，也就剩下最后一个理由了。

她舍不得毁掉。

这时候，尔玉才注意到，在自己拿出这本书的时候，身在关山琴体内的铜钱正散发着光芒，只是剑灵此刻并不焦躁，反倒如同被抚摸顺毛的猫，正恬静地享受着一寸光阴。

书合上时，剑身的光芒便不见了。

“也许...你想我带你去这个幻境里？”

尔玉自顾自地嘟囔着，对着剑灵，问出不会有回应的问题。再无九华山幻境里那般纯然炽热的灵气，能供给剑灵，让它在地上随意书写。尔玉只得自己猜，最后，踌躇良久，还是决定带着剑去幻境里走一遭。

只是厢房内地势窄，这个幻境也许是白眉狐狸年轻的时候做的，还不算熟练，便需要更广大宽阔的地方才能进入。几番考量之下，尔玉便只好背着琴拿着书，悄咪咪地溜了出去。

虽然她白日里不出门，但是晚上却经常在十三的引领下去后山或者是其他山峰的试炼之地，所以还是比较熟悉路的。十三自下午送了饭菜来以后，便再没出现，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在这主峰上也需要“身兼数职”，时常不见人。

尔玉能想到少有人去的空地，便是往饕餮洞那个方向走的。饕餮洞自那日以后便被封上了，不过洞的周边还有许多地方能去。往那边走，就势必要经过观主凌虚住的主阁，不过尔玉也不担心，以她现在的能耐，若是想悄无声息地来去，也是够的。

主阁此时仍旧灯火通明，掰着指头算一算，马上就到后半夜了，看着那大门口的满池一看就很名贵的荷花，尔玉不仅啧啧：真奢靡啊。

路上总会遇到值夜的弟子，尔玉便干脆走墙，飞檐走壁之时，她的耳边突然响起这样一段对话——

“你会翻墙？”

“...这叫轻功。”

其实也没隔多久，可在她心里，却是越过了千山万水，隔绝了无数岁月。

谢昉，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

这段时间真正能闲下来的时候，或是在许多次劫后余生的片刻光阴里，或是在清梦初醒的时候，她总靠着念想打发日子。

比如，待谢昉醒了以后，该和他去哪里？

其实在西南那座小县城里过得还不错的，置办一处清净的小院，每天出去逛逛街买买菜，回来还能吃上他亲手做的晚饭。

其实住山里也挺好，话本里归隐江湖的大侠们通常都是住山中的。盖一座小竹楼，竹楼旁边种满了花树，四时都有一树繁茂。

唉，其实怎么样都好。

重要的是能和他在一起。余生是他，就够了。

到时候也许还会有个娃娃，他们一起，陪着这个娃娃长大。娃娃自己也会有娃娃，那时候他们就老了，老了也没关系，能执手在庭院中看夕阳落下，坦荡地面对着一生的结尾，相许来世仍做夫妻......

每当想到这里，尔玉总觉得，日子没那么难过了。

知道这个世上有他，一切苦难便都像是抹了蜜。

尔玉如同脚下踏风，飞快地绕过主阁。

方一沾地，却听见主阁中一声鞭子落在皮肉伤的声音。

尔玉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下一刻，又连续地出现了好几声，而且一声比一声重。

“...”尔玉皱眉，心道这凌虚大晚上不睡觉，跟那打人玩呢？

那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尔玉也没想掺和，本是要走，却听得一声颇为熟悉的闷哼。

这怎么...这么耳熟？

到底还是抵不过好奇，尔玉压低身子，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主阁的楼梯上，贴着冰冷的墙壁，站稳后，点开窗子的一角，眯眼往里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里头两具白花花的躯体正在纠缠着，下面的人正在被上面的人抽。上面的人背对着窗，不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便是凌虚的，下面的......

他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趴在床上，头别在枕边，冲着窗，一双眼通红。他在身上人无休止地律动当中一声不吭，只有那鞭子重重落下，几乎要碎裂皮肉之时，才会从牙缝中漏出一声痛苦。

尔玉来到唤月观以后见过的人不多，这一位，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尔玉到底还是能认出来的。

阿九？！

“...”尔玉默默地挪开了身子，纵身一跃，回到了方才的那个屋脊。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男子和男子结合的事，只是师父和徒弟...不，师徒相恋也是有的，几百年前江湖上便有两位仙宗之主，皆是男子，据说从前还是师徒，在一场生死大战之后便互相表明了爱意。这也不妨他们的故事被传为一段佳话。只是...阿九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两个人的事，谁又能说得透呢？

铜钱中的剑灵又开始焦躁起来，尔玉也顾不上想这些了，连忙赶往饕餮洞后的一处密林。

密林中有一片空地，正是展开幻境入口的好地方。尔玉约莫了个时间，估算着什么时候天亮，待到天大亮了，她便不好明目张胆地回厢房，所以只能在这之前赶回去。

至多三炷香吧。

将秘笈摆在隐蔽处，尔玉聚力，轻轻一展，瞬间以秘笈为中心，有温暖的气波向四周扩散去。

幻境的大门，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