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尔玉从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站起身。头还有一点昏沉,不过却也无伤大雅,环顾四周,嫣红一片,云雾缭绕之下,大片的桃树绽放着灼灼芳华。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贯通着整片桃林,林尽之处,有一棵约五人抱的古木,高可参天。古木之下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尔玉,负手而立。
在这场幻境中,因为制造者的离世,导致幻境中的人无法看到外面的人,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制造者既定好的一切。
男人转过头来,冲着尔玉的方向展颜一笑。还没等尔玉回过神来,便见从她身后跑来一个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绀色的小裙子,拿着一把像模像样的木剑。
尔玉越看这个小姑娘的模样越觉得眼熟...
这莫不是...白眉狐狸小时候?
“阿楣。”男人弯下腰,笑吟吟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可是女孩却一万个不愿意,撅着小嘴,将男人推开。
男人也不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阿楣乖,师父只是出去帮别人个忙,你瞧,这不就回来了。”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鼎,交到那个叫阿楣的女孩的手上,“这个是报酬,送给你,上古的仙器,可以容纳很多东西。”
尔玉在一旁惊得瞪大了眼睛,上古的仙器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当储物的器皿?这事要是搁现在,不知道多少人要长叹一声——大材小用啊!
这个鼎倒和白眉狐狸后来留给自己的很像,不过细微之处,却可见异同。
阿楣“哼”了一声,道:“每次你走都不会告诉我,回回都用这样的小玩意来收买,真没意思!”
越说越气,她便将那鼎往地上重重一掷,虽说是仙器,可外壳也是脆弱的,虽然此处是幻境,但也可窥见,此处当年应当是个顶顶好的洞天福地,鼎一落地便被磕碎了一角。阿楣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它弄坏,一双杏眼里划过刹那的愕然,却很快消失不见。
她的那位不可考名的白姓师父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将小鼎捡起来,看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大事,待我修好了,再给你。”
待白师父走后,尔玉看见,阿楣独自蹲在树下哭了好久,一边哭还一边骂,来来回回也就是师父总是瞒着自己之类的。
幻境内的日夜过得极快,转眼间,到了几个月以后的暮春。阿楣的身体抽长了不少,已经可以看见少女绰约的身形,她越长越美,眉眼间和后来的白眉狐狸越来越像。
这一日,白师父在桃林中练剑,阿楣端了一壶热茶,默默地走到小溪边,将茶放在一块被磨得平滑的大石上。
白师父的剑势并不那么凛冽,也不露多少锋芒,好像是一个参透玄机的智者,一起、一落,不为胜负,更不为生死。起只为起,落绝为落。
尔玉在一旁跟着比划,却惊觉白师父的剑法看似简单,实则奥妙非常,她学了半天也没学明白。
待他收剑,才注意到坐在一旁捧着脸愣神的阿楣,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道:“过来,跟为师过两招,看看你最近有无长进。”
没想到阿楣的脸一下就黑了,她冷哼一声,道:“我又不得你的真传,如何长进?”
白师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将阿楣笼罩住,他微微一笑:“乖,别总生气。”
阿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走过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言辞间也没有刚才那么锋利了。
尔玉在一旁看着,心道白眉狐狸年轻的时候这么牙尖嘴利,白师父对她也挺不错的,怎么她就这般......少女之间的情怀却是共通的,尔玉觉得,阿楣对师父的感情似乎有一点不一般。
“阿澜要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们想想,要做些什么好菜。她在外面闯荡许久了,听说,还算是小有名气了。”白师父颇为自豪道。
却没想到阿楣又冷笑一声,方才眼中的那一丝兵荒马乱尽数消散,她酸溜溜道:“那当然啦,得了您的真传,又有您的剑之秘法傍身,走哪儿不是头名啊?”
提到“剑之秘法”,白师父面有愧色,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阿楣见他这副模样,自觉无趣,转身便走。
阿楣听不到,尔玉却可以听到,此刻白师父在心里正一遍遍地呐喊着——
你不能学秘法的啊,你会经脉错乱而死的。
世事正是如此,有人擅机甲之术,有人习剑,有人学琴,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得不到的非要强求也大多事倍功半。阿楣的体质根骨远不如师姐阿澜,也就是琴中剑的祖师奶奶。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要阿楣强行修炼秘法,只怕会要了她的命。
白师父心慈,不忍心把这些告诉一个小女孩。他一遍遍地教她们,只要肯努力,一切都可以做到的,若是此刻告诉这个胜负欲极强的姑娘:你没这个天分,别想了,洗洗睡吧。
这对她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所以白师父心里盘算着,等到她再长大一点,接受能力再强一点,有自己的判断了,再把这件事告诉她。
可惜......
岁月再飞速轮转,时至初夏,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子和师徒二人坐在一起,桌上摆了许多菜式。
这个女子便是阿澜,也就是后来的琴中剑祖师奶奶。阿澜侃侃谈着这几年在山下的见闻,提到的最多的,还是结识了两位至交好友,一个是昆仑弟子,善制药。另一个是东海蓬莱的大师兄,武艺高强。
尔玉听着听着,便觉得,阿澜说得这两个人,莫不是玄胡索和跛道人?不对啊,按理说,跛道人应当是蓬莱的祖师爷,怎会是大师兄......
“师父,您知道么?我还遇到了连家庄的二小姐,她还问我您可曾婚配,托我带话给您,问您,昔年西子湖畔的一诺,可还作数?”阿澜说完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强忍着笑,八卦地看向白师父。白师父也尴尬地咳了咳,道:“不作数不作数...当时胡乱答应的...”
“啪嗒”一声,筷子摔落到地上,阿澜和白师父一起看向声源处。只见阿楣站起身来,怒道:“去罢,去罢,你去成亲好了!不用管我们...不,是不用管我!反正你也会经常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快去罢!”
说着,她便哭着跑离,留下阿澜和白师父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师父...”阿澜咬着筷子,似是在思考该不该把话说出口,末了,她还是说道,“阿楣这个性子,是不是有一些......”
白师父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都怪我。我...我太纵着她了。”
“师父,我是说,阿楣从前虽然直言快语,但脾气却不是这般火爆。”她沉吟片刻,道,“她长大了,师父。”
话说到这里,双方便都明白话里藏着的深意。
“你知道的,阿澜,我一直把你们当成我的亲人。”白师父道。
阿澜望向阿楣消失的地方,道:“师父,珍惜眼前人。”
白师父放下筷子,面色沉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
许是阿澜太过敏感,又或是她对情之一字的较量不深,只觉得师父生气了。大概...大概他觉得师徒之间的感情,应当是世上最纯粹的亲情,阿澜低声道歉,又道:
“那就让师妹出去走走,见识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自然成熟,心情便开阔了。”
白师父若有所思。
下一刻,便是那个离别的雨夜。
桃林许久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
阿楣着了魔似的,拿着她那把木剑乱砍。木剑中有灵气,一下便伤一株桃树,白师父不忍桃树遭此磨难,更不忍阿楣在雨中淋着,便将她双手反剪,强行抱回古木下的连廊。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她伏在他的胸膛处,声嘶力竭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我生了这般龌龊的心思...我自知根骨不佳,可这样你便不传我秘法么?为什么师姐学得,我学不得?师父,你不能这般偏心......”
“阿楣。”白师父皱眉,想要佯怒斥责她几句,却怎么都不忍心,“你长大了,要不然也出去走走罢。是为师的不好,从小便把你困在这一方桃源之中,让你...”他素来脸皮薄,实在说不出来那“爱”字,索性跳过了话头,道,“过几年再回来,师父在桃源等你。”
“...”暴雨中,阿楣先是痛苦地摇头,随后,似乎脑海中那紧绷的琴弦一下子断裂了,她狂笑起来,推开白师父,道,“想赶我走了,是不是?你直说便好,何必这样假惺惺的...我什么时候让你为难过!”
她凑上前去,在白师父的嘴角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吻。至一刹那,白师父犹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僵硬非常,他的眼前,只剩下在雨中被打得零零散散的桃花。
“后会无期。”
那是阿楣和白师父此生的最后一面,就是在这样的暴雨夜。
幻境中走马灯似的,存续着阿楣下山以后的情景。她有一段时间几乎陷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和不同的男人亲近,又学了些其他门派的术法,于“床上术”一门倒是愈发精通。后来迷上了研究上古神器和书简,费尽千辛万苦,寻到了一个小鼎,也就是尔玉手中的这个。此小鼎与当日白师父所赠的很是想象,阿楣一直贴身留着。
同时,尔玉也能看见,在幻境的另一头,白师父孤独地在桃源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会在溪边练剑,习惯性地去寻那一壶热茶,可手指只能触摸到风;阿澜每隔几年也会回去看他,他做的菜永远都是那几样,师徒二人总是相对无言。
又过了几年,阿楣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更多的是对她“行为不检”的批判。那段日子,江湖上提到她,几乎都是伴随着各种桃色消息。也正是这一年,阿楣知道了自己为何无法练秘法——她的体质不是不适合,是根本地与秘法相悖,一练便玩完。
她也想回桃源去看看师父,告诉他,这么些年,她还是放不下他。可是如今她实在是没脸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她鼓足勇气,在某个深夜潜回了桃源,在溪边见到了他。
他还是过往的模样,沉静而深邃。桃花的花瓣落在他的长发上、肩上,还有素净的长袍上,他都没有将它们拂去。
记忆里的人还是那样温柔地、慈悲地,爱着这世间万物。
阿楣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他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神啊,可是我已入了泥潭,再也翻不了身了。
那天阿楣离开以后,红尘相隔,又是几年。
游戏人间,醉生梦死。后来,已经开山立派的祖师奶奶阿澜找到了她,于床榻之间揪她起来,哑着嗓子道:“师父病重,回去看看他罢。”
“不可能,”阿楣嬉笑着,斩钉截铁道,“谁都能死,他不可能,世上还有人比他厉害?我不信。”
“人挨不过天命。”阿澜强压住眼泪,又问了一遍,“回不回去?”
阿楣正醉着,双眼失神,黯淡无光,她笑着摆摆手:“不回。”
最后的最后,酒醒风凉,她看到了漫天的白。
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直到回到了桃源。
可故人此时已成黄土一抔,已然泥销白骨。
石碑是阿澜给刻的,按照白师父的遗愿,只刻下了一朵桃花。
阿楣就远远地站着,她实在...实在是不敢走近去看,连往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处幻境,也许白眉狐狸生前经常出入,所以蕴含了许多与她有关的灵气。幻境眼看要走到尽头,铜钱也呼应着,微微翕动,接受着散落下来的、如同碎片一般的灵气。
这是它的故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独自的痕迹了。
幻境当中,阿楣的那把木剑登时碎裂成几段,在她的泪水中,沉落在桃花溪里。
“师父...对不起。”
待在幻境中的这段时间,尔玉一直在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着,可此刻,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强烈的共情。
疼。
心里疼,身体更疼。
如同正在被执行车裂,尔玉浑身上下都被剧痛左右着。她不知这痛苦从何而来,却霎时觉得世界都黯淡无光。天旋地转中,她不受控地、踉跄走到那桃花墓碑旁,跪在那里。
心更疼了。
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与阿楣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对不起。”
“对不起...可我真的很爱你。”
好像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尔玉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痛苦难耐。若说发声是缓解痛苦的方式,那么她此刻便是痛上加痛,因为她的嗓子如同被下了咒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出现了白师父的幻影,他在桃花溪边练剑。
一招,一式。
不为生,不为死。
不为输赢。
他的一生,也许在脱离了少年的意气风发以后,才逐渐明白,输赢不是全部,生死也非定局。
刀剑是渡人。
慈悲。
慈悲到看似软弱的剑法,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剑挑落花。
是内敛的炽热。
克制的温文。
眼前的场景一点一点,再次化作碎片。
直到白眉狐狸的最后一点灵气也散在了天地间。
一缕晨光打在尔玉苍白的脸上,仿佛经过一夜鏖战,她此刻已然脱力、大汗淋漓。铜钱剑不再躁动,反而安分地躺在关山内。
耳边渐渐有鸟鸣声,清脆悦耳。
睁开双眼,是湛蓝的天空,是翠绿的大树高冠。
直到眼前不再天旋地转,尔玉才挣扎着站起身来。此时身上的汗大约都消尽了,暖风吹过,也有些凉飕飕的。
打开关山的匣子,铜钱安然躺在其中,剑灵颇为乖顺,想来是唯一的执念已得开解。
轻抚过剑身,尔玉摇了摇头,笑叹道:“心愿了了,脾气可是小多了。”
经过这一场幻境,尔玉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和铜钱剑灵的相融更为深入了一点,对于剑灵本身具备的灵识、更适合的剑势也更明确了些。
白师父的剑势全都由幻境复制到了铜钱内,能不能把握好这些剑势,便要看尔玉日后的造化了。
那本秘笈慢慢地与流动的空气融为一体,消散在广阔的天地间。
风拂过,恍惚有桃花花瓣,旋转零落。
就在幻境终结的那最后一刹,尔玉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也许白眉狐狸至死都不知道,也许...只是也许,白师父也在爱着她,只是那份爱太过克制、太过隐忍,如同他的剑一样,看似古朴而易被拆招、破绽百出,可内含的却是无比强大的力量,也许最后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又或许是发觉的了,不然为何会在那桃花溪边一坐便良久。
不过,当年事,已经随着当年人们的相继离世而成为一段泛黄的记忆,再没有人能知道,那时候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