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四章 唤月观:那就互相欣赏吧(1 / 1)寻找秋天的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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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的房间内有很多医书,阿九连夜都将那些书搬到了自己的房间内,供尔玉翻查。实在没办法,非常时期,便只能靠这样的法子去琢磨治伤的药。

好在阿九的院子基本不会有人来打扰,所以沈临可以安心地在这里休养——其实就算出去了也没关系,偌大的九华山,总有几个生面孔。谁叫他们太过于相信九华山周遭的几层结界,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谁也没能想到,在结界被反复加固之后,周尔玉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打开。

没办法,老天爷赏饭吃,师父也眷顾着。

说到师父,尔玉曾细细捋了一捋,除却玄胡索在西南曾经半蒙半骗自己喊了他几天师父,她这一辈子活到现在,便只给白眉狐狸这一位师父磕过头。

待到安定下来了,要给这位师父做个衣冠冢罢。

尔玉一边辨认着草药,一边想着,丝毫没注意到那榻上人已然睁开的双眼。

虽空洞,却仍带着甩不掉的狠戾。

沈临时常会突然间睡过去,又会一下子醒过来,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了一天一夜。

他的神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可随之而来的,是清晰的痛感,是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的痛苦。

他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往后靠了一下,为身体找到支撑,这样能好受一些。

多少年了,他都是这样过来的。疼了,便自己寻个稍微舒服一点的位置,待到疼得麻木了,便也就熬过去了。

那一年他刚扶天绶氏登上祆教之主的位子上,有一个部落刻意挑起争端。那时候祆教内部也乱着,没办法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对付他们。于是沈临便独自带着五百教徒,夜袭敌部。

那夜杀得很痛快,鲜血淋到他的身上时,竟让他觉得无比舒爽。

可以少攻多到底是不划算的,且那时候的沈临才十五岁,再聪慧过人,也敌不过那些个纵横沙场多年的老油条。

他败了。

仓皇逃窜。

十五岁的少年带着幸存下来的寥寥数人躲在了一处山洞里。大漠的夜是极冷的,入耳只有大风呼啸的声音,也许还伴着几声狼嚎。

他被砍伤了,背部、胸膛上都是鲜血淋漓的口子,还有些地方开始溃烂、发脓,鼻尖萦绕的,是将死的气味。

那种滋味真难受啊。

在绝望中等待着黎明。

可是黎明好像永远不会来。

也许来了,也是蒙上血色的。

连沈临自己都不记得,最后他们是怎么回到苦陀海上的祆教宫殿的。那段记忆太痛苦了,可越痛苦却越清晰。他也会想过,那时候就算死了,也没几个人会知道。他来到这个世上,好像一点痕迹都没有,又匆匆地离开了。

撕心裂肺的痛感再度袭来时,他好像又来到了那个彻骨寒冷的夜,听到了那三两声狼嚎。

突然,额头处被温热的东西覆盖住了。他本能地想抗拒,想推开,可额头上的那么温暖,还那样柔软,就像是受伤的小兽找到了一处舒适的窝去疗伤,明知那窝是荆棘做的,却偏偏割舍不下一刹温暖。

“咦?也不算发烧啊,你是哪里不舒服么?面色这样差。哦对对,你可能是感觉到疼了,对么?别急啊,我给你弄些止疼的药喝。”

一碗泛着苦味的药被端到了他的面前。

是热的。

他接了过来,一口气便将那苦到极致的汤药喝了下去。尔玉在一旁皱着眉,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毛巾,递给他擦嘴角,嘟囔道:“真的是勇士,熬着药的时候,闻着我便觉得苦......”

沈临只觉得,是热的,热的,便是甜的。

阿九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屋里的这位病号便只能尔玉一个人照料着。她知道,阿九是在禁地周边忙活着,方便日后他们进去。

照顾人这样的活计,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只是日复一日地熬药、喂他喝药。若是他清醒着,便由他自己喝。这人总是很奇怪,那样苦的药,他总是能不动声色地一口吞下去,还一脸满足的模样。

尔玉为他的眼睛上遮盖了一层白色的缎子,避光的同时,还能用缎子上覆盖的灵药去滋养眼睛。那些灵药是白术从药师谷寄来的,药师谷地处南疆,南疆之地擅用蛊,自然也有相对应的救治之法。敷上了药,再配上其他的方子调养,像沈临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待到内力恢复了,便能自行将蛊虫逼出来。谋沈临命的,也不过就是靠不断地追杀去磨损沈临的身子,从而让蛊虫愈发深入,一旦他得以喘息,蛊便再无用处。

“你饿不饿?”尔玉收拾着盛完药的碗,问道。

饿不饿?

沈临自己也不知道,他摸了摸自己的紧实的腹部,似是在思考。而尔玉看到这一举动,却认为他肚子饿却不好意思说,笑道:“我去给你取些吃食,想喝粥还是吃面食?”

其实在这里住了很久,尔玉才发现,原来在九华山的饭堂,可以用钱买来更好的食物,于是她便偷偷寻了弟子,用先前周二爷和崔氏给她的那些锭银换了一堆差不多少的碎银子。锭银太过惹眼,但碎银子不会。

终于尔玉也不必吃馒头啃菜帮了,问到沈临想吃什么的时候,便能给他说出好几种味道还不错的菜名。

沈临听着,虽面上不表,但心里总觉得有奇怪的场景浮现。

好像在庭院中晒着太阳似的。

惬意,舒适。

见沈临也没回应,尔玉便觉得自己说的这些他不愿意吃,便道:“若是你能等一等的话,我偷偷溜下山给你买些肉食罢?这里的饭堂不做肉食的。”

“不必,”沈临开口,声音还有些哑,但较前几日已经好很多了,“就按你平常吃的来。”

“我...”尔玉挠了挠头,道,“白粥还有凉拌豆腐吗?其实你还在恢复,吃一些肉食是没关系的,我下山很快便能回来。”

“吃粥就好。”沈临淡淡道。

正好省事了,尔玉点头,道了声“等我回来”,便往饭堂那边跑。

在她转身的片刻,未见到的,是沈临扬起的嘴角。

......

今日饭堂的人不多,尔玉也是算好了时辰的,如今多数的弟子都在晨修念清净诀,只有部分从山下归来的、参与其他任务的弟子会在饭堂内。

走到饭堂的二层,便是可以花银子买吃食的地方了。里头的菜色虽不算太好,但比一楼那些清粥小菜,总算是强了很多,比如,二楼的白粥里头是放盐的。

尔玉是吃惯了咸口的粥,倒不知道沈临的喜好,干脆买了两碗,盛在竹筒里,一筒甜的、一筒咸的,又买了份凉拌豆腐。刚想转头往回走,却瞥见那头放着浅粉色的花糕,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尔玉住在观里,吃甜的也少,见到这花糕,自然是心动不已,正要掏钱买下,谁料却被他人一下子推开。尔玉一个踉跄,险些把粥都洒了,推她的那人颇为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道:“哪来的小畜生,敢挡我们师姐的路?”

尔玉一听,这可就忍不了了,合着被撞了,还要挨骂?这是哪里的道理?

她一抬头,便见三五个女弟子结伴而来,中间簇拥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本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看清她的长相后,却瞪圆了眼睛。

“哟,瑶师姐?”尔玉冷笑一声,将方才买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木桌上。

“...是你?”瑶师姐是极看不惯尔玉的,只上下打量了几眼,便揶揄道,“女仙君这是住在我观不走了?”

尔玉也不急,懒洋洋地往桌边一靠,道:“观主挽留多次,我又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瑶师姐哼了一声,她自知不能太过招惹尔玉,言语上冲突几句便也就罢了,见好就收,才是硬道理。可她身边的女弟子们却不是会看眼色的,她们跟在瑶师姐屁股后面,那可是作威作福惯了的,瞧着瑶师姐好像在言语上落了下风,根本来不及想方才的对话是什么,腌臜词便接二连三地从嘴里吐出来——

“小贱蹄子,怎么跟师姐说话呢?活腻歪了是不是?”

“呸,看我们今天不撕了你的嘴!”

“姐妹们,打!”

瑶师姐当即便了脸色,忙要拦着身边这群蠢货,可她们却早就张牙舞爪地冲了出去,哪里是她拦得住的?

尔玉看着这几个女人一起过来,倒觉得意外,原来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宗门,内里竟也如乡野集市一样,话不多讲,便要动手。她的身法欠佳,不过对付这几个人,却绰绰有余。

只见尔玉先是闪身一躲,躲开了一挠,再是反身一脚,将面前的人踢得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到她身后的那人。如此接二连三,半分内力都未用,便将这几个弟子打得仰倒在地。

“...”尔玉皱眉,道,“你们唤月观,就这样的,就能上主峰?”

这也太敷衍了吧。

还不如外面祆教的最低级弟子能打?

瑶师姐在一旁冷眼瞧着,却见这人手上是有些功夫的,一时间争强好胜心起,再难考虑凌虚嘱咐过的事,握住鞭子,注入灵气,伸手便往尔玉的方向抽去——

尔玉倒不想在饭堂里打,实在施展不开,损坏了桌椅也不太好,便引着瑶师姐往外头的空地去。

瑶师姐的鞭子上注了八分灵气,下手不轻,尔玉便不能赤手空拳去应对。若说刚才那几个人是摆设的花架子,这位瑶师姐手上确实是有真凭实学的,她的每一鞭都很稳、很准,还特别狠。

尔玉先是躲了几鞭,大约摸清楚了她的招式,便召来了铜钱。

那把不算太长的美人剑身上泛着浅浅的银光,自身的灵力已然极盛。尔玉不敢再注入内力,生怕其中剑灵得到引召,太过嗜血,反而伤了人。铜钱挥起,纵横两招,破开软鞭密密麻麻的攻势,剑尖直冲软鞭的主人——瑶师姐连忙往后躲了几步,再一回头,眼中多了些狠劲,她拿起鞭子,猛地扬起,再抽至地面。

鞭子扬起的波纹野蛮冲撞着四周,仿佛平地而起的风暴。

这是急了。

尔玉素手执剑,一招犀望月破空而出,斩断无形的风暴,剑的寒光在空中有序地翻腾着,如同蛟龙在深渊之中腾挪。

鞭子荡在空气中的余韵尚未消失,鞭身却已经停了下来。

瑶师姐扬起下巴,美目中包含着的情绪分外复杂。偌大的九华山,在她的鞭下能过十招的人,少之又少,她此番出手凌厉,只留下半分余地,若非经年修行之人,又如何参得透?

当铜钱指在瑶师姐的喉头时,她眼中的疑惑更甚了。

为什么?

怎么会?

眼前执剑的女子,只是少女的模样,身姿却如松柏般挺拔,眉宇间更是英姿勃发。谁说这份气度只有少年时期的男子有?如今站在这里的少女,一身道袍,乌黑的长发被挽成了个髻子,用乌木钗固定在头上。若是不说,远远一看,竟难辨雌雄——到底是眉目如画的少年,还是英气美丽的女子?

若说瑶师姐之前看不上她,一个东海来的花架子而已,整日闭门不出,想来是个武功尽废的傻子。可现在,那“傻子”的身法迅捷,游龙一般的美人剑凛冽、破势无双。剑尖再往前一点,便能刺穿她的喉咙。

于是,当方才争执的女弟子们刚从饭堂跑到外面的时候,看到的是瑶师姐脱力的手,那把将九华山上许多人都抽得伤痕累累的鞭子,像它的主人一样,无力地落在地上。

虽说不算高手,但两个内力有一定差距的人,过招便是如此之快。

尔玉起先摸不清瑶师姐的修为高低,一直在退守,当她被激怒,在武器中注入力量之时,便很容易让人看透她的内力是否雄厚。不得不承认,瑶师姐的身手是不错的,若是尔玉身上没有白眉狐狸的内力、或是尔玉没有勤加修炼,绝对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收回铜钱,回身拱手,道一句得罪,便施施然往饭堂的方向走。

刚买的饭还在二层的桌子上呢。

“站住。”

尔玉站定,却未回身。她是真的不想再和这个女人纠缠了,再过一会儿,粥都凉了。

瑶师姐捡起鞭子,别回腰间,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尔玉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憋了半天,道:“你...你练了多久?”

“什么?”尔玉是真没听清。

“我问你练功练了多久!”瑶师姐不耐烦道。

“...”尔玉皱起眉头,心里默默算着,“...大概,两三年?”

“...........................”瑶师姐的脸一下子变了。尔玉看着,心道莫不是在西南学过变脸?她刚要转身,一鞭子又抽了上来。

听见风声,尔玉极快地反应过来,如狂风吹竹倒,她的身体向前倾了一个极大的弧度,恰好躲过了一鞭横扫。

“你有病?”尔玉怒道。

“谁让你不说实话,存心恶心我是不是?”

“...”尔玉无奈,道,“我练了二十年,行不行?”

说罢她便转身,径直去二层取吃食。

瑶师姐在原地站着,伸出手,掰着手指算道:“二十年...这样的功夫练二十年倒是说得通的,只是....她看起来有二十岁?”

簇拥而来的女弟子们看着她,摇了摇头。

“......死丫头,又骗我!”

......

尔玉回到阿九住处的时候,沈临已经自己坐了起来,他仍旧无法视物,眼上覆盖着一层白缎,摸索着坐在茶凳上,正试图倒一碗茶。

她站在阳光下,他坐在阴影处。

他闻声转头——虽看不见,却有着这样的习惯。

“我回来了。”

时光静止。

如同万年的冰川终日沉寂在黑夜里,突然有一道光照了进来,温暖而不容抗拒。他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身体已然不受控制,本能地去接受那一刹那的奢求。是奢求,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一点人间烟火味。

他定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感觉到她走到自己的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碗,从容地倒满了温热的茶水,再放回他的掌中。少女的细嫩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心,让他的心在胸腔内怦怦乱跳。

“饭堂这个时候居然做了花糕,看这颜色,应当是桃花糕罢,你尝尝。”

嗯,沈临想,是桃花,是甜的。

“好吃吗?”少女问。

“嗯,好吃。”他如实答着,可心思却不在那吃食上。

一样样热腾腾的饭食摆在面前,沈临本不必要吃太多,可那一天,他却全部都吃下了肚。

后来,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还小心翼翼地问他:“吃..吃饱了吗?”

沈临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心里的静好岁月,大抵如此。

夜半的时候阿九回来了,怕惊扰周围住着的弟子,他是翻墙进院子的。尔玉刚给沈临换了遮盖眼睛的白缎,看着他喝下药,正在外面煮次日的份。

阿九身上的衣裳破了几处,形容也颇为凌乱,浑身上下唯独一双眼亮得骇人。

“成了。”

“只是需要再等些日子,这几天在禁地待得久了,周遭有灵兽闻人息有异动。待到它们异动平息,便可入禁地。”阿九道。

尔玉点头:“辛苦你了。”

阿九侧头看了她一眼,又往屏风后的小榻看去,扬了扬下巴:“他怎么样?”

许是沈临根本就没睡着,更或许是被阿九回来的响动吵醒了。还没等尔玉说话,沈临便开口道:“师兄费心了,我很好。”

阿九冷哼了一声,便没再理睬沈临,他望着尔玉,轻声道:“你我承诺,可还作数?”

“自然。”

“明天...”阿九低声,道,“明天一早,我去接十三。”

尔玉见他神色怆然,也是极其疲劳的样子,又不好多说什么,便安慰道:“都会过去的,也许...不久以后,便能离开这里。”

“十三说,他很想游历天下,去好好看看这世间。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去红尘里开间医馆,如此也能过了一生。”

尔玉坐在一旁听着,不觉嘴角微微翘起。

她也有过红尘之约。

就像落在水中的石子一样,沉重地、愤慨地激起水花,水花过后便有扩散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共同炽热地爱过、疯狂过,也细水长流过。那份爱的余韵可以扩散得太久了,几乎可以走到她这一生的边际去。

谢昉是她的光,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执迷不悟。

她太想他了。

太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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