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的第三封信传了过来。
归鹤等人已经将城中恢复得差不多,只是幸存下来的百姓实在是太少了,如今别处的人们也不敢往范阳搬。曾经的宝地,便如幽冥地界一般,死气沉沉。
归鹤在信中说,不日将前往九华山,接尔玉回保都与施露相聚,再将两人一同带去药师谷。
留给尔玉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她也想去告诉归鹤,告诉他,她有办法,她会有办法的。
可是如归鹤那般正直的人,一样会怀疑——连天下医都药师谷都没有办法,你怎么会有办法?
她不敢说。
她也不想用这一点可怜的情谊去赌。
谁敢赌人心?
谁敢赌信任?
这一条路上,她只能单打独斗,凭借着一腔孤勇。
单枪匹马地去闯。
她身边再无人相伴。
尔玉时常会想,是不是自己曾经拥有的太多了?老天爷为了公正,便要让自己一点点失去他们。
幼时调皮捣蛋,有大姐撑腰,有弟弟背黑锅。
后来遇到了谢昉,他站在身边,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扛着。而尔玉呢,便安安稳稳地趴在他的肩头酣睡。
现在在九华山的寒风里,她孤身前行,穿过伤神的夜雨,走过微光的黎明。
人会成长的,人要成长的。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太大了,太痛苦了。
一刀反而是最痛快的,那极折磨人的,便是这样,在涓涓细水似的光阴里,用小刀,一片一片削着人的皮肉。
回忆就像是一场好梦一样,是回不了的过去,更是对前路唯一的期盼。
若终有一日,好梦会散,涟漪的余韵也再无力走到她余生的尽头,那该如何?
她也不知道。
她不敢想。
此时尔玉正坐在内室门口的石阶上,靠着木头廊柱,天欲曙,有点点橘红的微光,逐渐渲染开来,再扩散到薄纱似的云朵中去。
风拂过她的脸颊,挠得她面上痒痒的。
朦胧间,肩上一沉,已经冻得麻木的身体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她吸了吸鼻涕,意识回笼之际,侧过脸望去——
光影交叠下,他仍旧选择站在阴影里,双目被遮着,只能靠声音来判断位置。但是他的每一步都很稳、很准,从背后看,竟也与寻常人没差。
肩上的是一件略厚实些的披风,是他那件染了血后来被洗干净的,略有破损,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方才的失神,竟未让尔玉察觉到,他是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
尔玉直了直身子:“多谢。”
沈临没说话,跨过门槛,走到石阶上,就在离尔玉两步处坐了下来。
风吹着,坐得不远也不近的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尔玉没发觉,沈临的位置恰好是在风口处。
有他坐在那里,刺骨的晨风,便不会越过他、侵袭那个小姑娘。
他不会对人好,也很少被别人好好对待过。
他能做的,会做的,就只有如此了。
......
太阳刚从云头露出面的时候,唤月观内已然乱成了一团。
主阁出事了。
尔玉匆匆赶到主阁时,外头聚集了一大批弟子。观内几个管事的长老想要驱散他们,却无一人听从命令。直到最后瑶师姐拿着鞭子抽了几个站得靠前的,人群才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未曾散去。
尔玉拉住个从前排回来的弟子问,便说是凌虚被刺伤了,里头两个小弟子,一死一重伤。
正在这个时候,主阁前又开始乱了起来。
一个修长的少年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走到众长老面前,道:“师父怎么样?”
众长老也不语,那少年便要冲进去看,门口守卫的哪敢放进去,便阻拦着他们,双方便因此冲突起来——
“说了无大碍便是无大碍,怎么,二师兄还不信?”瑶师姐拦在前面,倒没人敢硬闯了,只是在后面恨恨地瞪着她。
二师兄冷哼一声,道:“六师妹这说的什么话,师父受伤,我等去探视一眼都不成?”
“哟呵,真是天大的笑话,”瑶师姐讥讽道,“平日里师父有个小病小灾的,便也没见你这么殷勤,怎么着,大师兄故去后,你惦记着观主位置,惦记得也太明显了罢?”
没能想到瑶师姐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还在这样多的弟子跟前,围观的人群一下子骚乱了起来。唤月观便是这样的传统,历任掌门只从嫡系弟子里选拔。当初凌虚那一辈,因为门派内斗,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凌虚这个草包捡了便宜。若说人走狗屎运,那真是一运到底,凌虚掌权以后,唤月观内本有许多人不服,却正赶上江湖众门派里皆碌碌之辈、朝廷乱了套,人们满心都是推举出来一个领头人。凌虚便靠着唤月观祖上出了那几位升仙的宗师和自身吹牛扯皮的本事,硬是把唤月观捧成江湖第一派,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这形式上“无冕之王”的宝座上。
凌虚得了势便开始胡闹,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又不想修仙飞升,收弟子便只为了“尝鲜”。也许凌虚并不想让接班人出现在自己的嫡系弟子中——但嫡系里也不乏做着靠皮肉上位美梦之徒。正是因为凌虚没有明确表示,嫡系弟子间的争斗便愈发激烈。
凌虚好像也很乐得来看这些。在他的眼里,嫡系争斗便如后宫勾心斗角,反正最后嘛——都是在床上使劲的,自己又能舒服,何乐不为呢?
尔玉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见“二师兄”好像正被戳了痛点,红晕从脖子爬到脸,他指着瑶师姐骂道:“你好意思说我?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尔玉趁机又往前靠了靠。方才那个弟子说,里头两个小弟子一死一重伤,毕竟有过交情,十三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她实在是不忍心......
挤到一个靠前的地方,尔玉趁着人们的目光都投在瑶师姐和二师兄身上,便绕到主阁之后一处没人的地方,汇聚内力在指尖,再将那窗上戳出个洞。
顺着小洞往里看,只见那张大床上躺着个人,衣衫不整,想来该是凌虚。似乎有血迹从床上延伸下来。顺着血迹的方向看去,地上还有两大滩已然发黑的血。
屋内站着三个人,一个在给躺在床上的凌虚把脉,一个打了水,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拭着血迹,而还有一个——俯身对着两个赤裸的、躺着的小儿。尔玉眯了眯眼,恰好那个人转过身来。
是阿九。
他的眼神麻木至极,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好像一个纸人,机械地将一条布盖在那两个小儿的身上,好像要给他们留下最后的颜面。
主阁那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尔玉不敢多留,便溜回了人群当中。
“好啊你,你...你便等着我寻各大门派的掌门,共同来论一论是非!”
“多新鲜啊,”瑶师姐怒道,“师父还没什么事呢,你寻各大门派的掌门?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吗?”
“我不配难道你这个千人x万人x的小x子配?”
“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
——局势越来越混乱,尔玉正要离开这里,余光却瞥见主阁的门开了,阿九从门内走出来,神情怆然。
“诸位同门,稍安勿躁。”阿九冲着众人拱了拱手。
“师父如今...如今...且由我们嫡系商讨一二,再行告知诸位同门。”
合着这就是,只有你们嫡系能知道观主近况,剩下的人没资格知道?这话倒是堵了二师兄和瑶师姐的嘴,不过底下的众人都沸腾了。
“凭什么?观主到底怎么了?我们都是主峰弟子,能上主峰的都有资格知道唤月观的事!”
“是不是观主不行了,你们想争位子!”
这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人们越吵越觉得是这个理,争着要去主阁内看凌虚的情况。按理说,偌大一个门派,不应当有这样的乱子出现。可无奈这凌虚平日里任人唯亲,把大权都揽在自己手里,唤月观的这几位长老也就是个头衔,说出的话很少有人去听从,见到这种情况便也只能暗自叹气;真正能在极其集中的“权力”体系中分食一杯羹的几个嫡系弟子,便更是自成一派,暗地里拉帮结伙的事没少干,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乱了套便更是他们喜闻乐见的——能捞一点是一点,越乱越好,到最后把责任往对方身上一推就行了。
瑶师姐平素最“受宠”,撒娇手段也多,手里掌握的权力也不少,加之她性格跋扈,手上功夫还不差,主峰上不少人都对她心有不满。如今凌虚生死不明,倒没有人想去查凌虚为什么会这样,而都是趁着这个功夫去打压瑶师姐。
二师兄那边,他也算是“宠妃”之一,功夫不高、手段却不赖,因此拥护者也很多。在凌虚这帮嫡系“宠妃”中,唯有二师兄能和瑶师姐抗衡一二。所以,他更要趁此机会,好好打压瑶师姐,若是可以,便要彻底断绝了瑶师姐继任掌门的可能。
阿九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尔玉,对视片刻,他摇了摇头,便有什么东西从前往后传了过来。那速度太快,传递的路线也极其复杂,一路到了尔玉的手中。
纸团。
“.............”
看来阿九在观里也没少发展眼线。
尔玉往后退了几步,寻了个人少的角落,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
“十三无恙,趁乱速去禁地,切莫贪心。三日后客厢见。”
她实在不明白这“切莫贪心”具体指的是什么,这才一抬头,便见前面闹得更凶了,阿九也早被挤进了屋子里躲着。
看来是问不得了,尔玉只好把纸团捏成球,聚力在手中,将纸团碾成粉末。
九华山,要乱了。
......
尔玉匆匆回到阿九的院子,既然九华山要乱套了,不如趁此机会溜出去,她便打算先通知沈临,让他做好准备,待到尔玉从禁地取来九香真叶,便带着他去找阿九他们汇合。
在院子里、屋里找了半天,也没见沈临的踪影。
茶壶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沈临应当走了许久。
尔玉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不会让人发现抓走了罢。
就在此时,手腕上突然多了微凉的触感。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力施加的方向一劈,眼瞧着铜钱就要应召而出,却见沈临换了一身和自己制式相似的弟子服,长身玉立,只是略显苍白,正含笑看着自己。
“....”尔玉息气,道,“你...你去哪儿了?”
见她没觉察到方才的触碰,沈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背在身后的手攥起,食指与大指相互摩挲,似乎是在回味着刚才细嫩的余温。
“找了件衣服。”
“哦...哦。”尔玉这才注意到,他自行除去了眼上覆盖的白缎,一双凤眼不被束缚,飞扬而起,分外好看,“你的眼睛...好了...”
沈临点了点头,道:“我自行拔了蛊虫。”
拔蛊虫......
在药师谷寄来信中的描述,那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尔玉看着眼前这个跟没事人似的少年,暗道一声佩服。
她不知道的是,也许是为了早一点看到她,又也许是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在尔玉离开以后,沈临便开始催动内力去驱赶蛊虫汇聚在他的右臂处。
一刀,剜开血肉,滚水浇烫,内力便将蛊虫尽数逼出。
他对自己,对别人,一向是这样狠戾。
“哦对,”尔玉道,“观里出事了,我们要随时离开,你准备一下。”
“嗯。”沈临点了点头,似乎对“我们”一词非常满意。
尔玉愣住了,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干脆,也不问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离开吗?转念一想,也许人家方才出去看过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等一下,”沈临转身去小榻上拿起他的佩刀,道,“我同你一起。”
“可是我...”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沈临笑了笑,道,“分隔两地,总有太多变数。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跟着你,多少还可以帮你。”
若说信不信得过,说实在的,沈临是她目前在这九华山中最信任的人。虽不知他的底细,可这个人却在范阳救了自己,又舍命救下了施露,归鹤等人也未察觉出此人有何异常。尔玉涉世不深,便对沈临有了十二分的信赖。如今他以信任相问,尔玉自然是应下的:“别这么说,无名,我相信你。”
“嗯。”沈临点了点头。
他没想着她会说出“相信你”这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相信你”。
他面无表情的转身,可是心里早就惊涛骇浪。
为什么这么蠢。
蠢得可爱。
像他幼年抓的那只笨狐狸。
“走吧。”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不让那一丝窃喜浮于表面,转身冷冷道。
......
走到记忆中雁回谷的位置,林尽之处,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便出现两条岔路,一条通往云雾缭绕的另一峰,另一条便通向一个山洞。
此处的山像一个巨大的坟堆,四面荒芜,有条小溪从山洞口缓缓流过,边上生了许多近人高的苇草。
山洞口有一个巨剑雕塑,因年代久远,已然残缺不全,上面坠着的铁链也已经锈迹斑斑。
山洞之后,便是九华山百年来的封禁之地。
若要过去,便先要通过那条小溪。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打在粼粼的溪水上,留下斑驳的影。怎么看都是一副静谧美好的画面,可是尔玉和沈临心里都清楚,此处若非机关重重,九华山历代掌门又怎能不派人看守?
尔玉展平双手,用内力向下压,气波撼地,便隐隐得见地上有机关铺平的痕迹。
阿九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成果便是在此了。
“踩着新铺的这些机关走,”尔玉道,“跟紧我。”
“嗯。”沈临顺从地跟在尔玉的身后。
小溪之上有一条半透明的索,尔玉望了一眼,心下了然,想来这水里不简单。正当此时,一片树叶脱离枝杈,打着旋儿缓缓落到水中。方一沾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溪水”熔化。
尔玉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有一道半透明的索,习武之人,通过这道索很容易。她便大步朝前走去,走到索中间时,却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刮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一只大手正抓着自己的袖摆。
“...”大手的主人还很无辜的样子,道,“我大病初愈,站不稳。”
“........”尔玉也不好说什么,便由着他去了。她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却不知身在背后的人,脑海中却在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
若此刻将人推下去,便省去了不知多少麻烦。
沈临情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背上虚虚地晃动着。世间的事许多都是如此,状似亲昵的抚摸,却藏了千分百分的杀机。
一刹失神,他踩上了前面人的靴后,眼看着那清瘦的背影正要往后倒下,若是此刻再压上一掌,她便只得魂断溪中,再无自救的可能;荒山野岭,更再无人知道她死在这里。
他确实伸出了手。
可那双手却揽住了那人的腰。
不堪一握。
沈临在这一刻,一下子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些中原的典籍。那些糊涂的皇帝,不惜将万里江山拱手相让,只为抚摸美人那纤细婀娜的腰肢。他笑他们傻,而此刻,他却也同那帮傻子一样。
直到护着人顺利到了对岸,他才痴痴地将虚护在她腰间的手拿开。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尔玉给自己顺了顺气,道,“我刚以为自己要掉下去了。”
“...”沈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却在胸膛里狂跳着。
还好她没发现。
还好。
跟在少女的身后,他一直努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几乎全程都在和自己作斗争。沈临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败了,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在心里把自己痛骂一番过后,二人已经通过了山洞,来到了“坟山”的最内部。
所见的,便是一处广阔无垠的平地,一直延伸到远处。
远处混沌一团,竟是什么都看不清。
尔玉召出铜钱剑,令其向前飞去,可飞了很远,仍不到尽头。
“是假的,”沈临沉吟片刻,道,“不必再往前探了,此处应当就是尽头。你可知九九归一?尽头便是起点,起点便是尽头。”
靠着铜钱的微光,尔玉发觉,即便纵向无尽头,可横向却是有尽的,两面都是坚硬的石壁。
尔玉疑道:“这两边......”
“若没猜错,”沈临用指节轻轻地叩了一下石壁,“向前三步以内,便能入梦境。待到梦境结束,就能知道我猜测的是否正确了。”
尔玉点点头,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怀中的乾坤袋内掏出一个小铃铛,交给沈临,道:“这个是我之前按照书中记载做的静心铃,你我一人一个,不知道梦境里是什么情况,若你我失散,便摇一摇它,另一个便会有感应。”
沈临将静心铃放到手心里,慢慢覆盖住,紧紧地握着,道:“好。”
尔玉也只当他是紧张,便没多想,向前走去——
一步。
眼前是绝对的黑——
两步。
耳边隐隐有风声——
三步。
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