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冷的嗓音从男人身后响起。尔玉侧头看去,只见沈临提着两包牛皮纸包着的药材,正站在门口。她朝着沈临挥挥手,示意自己的方向,待到沈临走了过来,尔玉发觉他的脸色不太好,好像是谁惹到他了一样。
不过这也不奇怪,尔玉只道是沈临性格古怪,也没作他想,只是指着桌上丰盛的菜肴,道:“我点了这些,你尝尝罢。”
沈临放下药材,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个绀袍男人,道:“认识?”
尔玉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刚还送了些糕点给我们,你瞧,都是软皮的,我喜欢吃。”
沈临听着前半句,便存心想要将那些糕点再扔回去,可一听尔玉说她喜欢吃,也只好强压下怒火,道:“江湖险恶,别什么人都搭理。”
那绀袍男人耳力竟也是极好,方才沈临来的时候,他便转身回去打算盘,一听这些,放下算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拱了拱手。
“二位客官有礼了。在下姓梅,名铜板,是这家小店的老板。江湖相逢,也是缘分。不知二位客官要去往哪里?这一带的地形,我还算是比较熟悉的。”
沈临显然并不想结识这位老板,只冷声敷衍道:“哦?你是益州人?”
“在下是岭南人士,少年时家中有变故,这才进了西南。”
这位梅铜板倒也不计较这些。尔玉倒觉得沈临的表现有些失礼,桌下轻轻地踢了他一脚,面上笑容不变,道:“原来该叫一声梅老板,幸会幸会。”
她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嘀咕。这人名字取得奇怪,叫铜板也就罢了,配上他这个姓氏,那不就是倒着来了么?铜板,铜板,尔玉一下子想到了谢昉曾在西南化名谢铜钱,同那陆元宝搭配着,没少写一些淫词艳曲捞外快。一想到这儿,她的心便软了下来,问道:“梅老板,您可知陆家钱庄?”
“陆家钱庄?”梅铜板似乎是在回想什么,道,“自然是知道的,陆家钱庄在西南算是一家独大,只是这些年兵荒马乱,越有钱的便越危险,陆家老爷子和老夫人因拒不出资给逆王而被杀,后来便是由陆家大公子掌舵。唉,可惜大公子日夜操劳,身染恶疾,缠绵病榻许久,据说也...唉。”
“那陆家二公子呢?”尔玉心底一沉。她竟不知,不告而别后,竟生出这一番变故。她本还打算着,等从青城派回来,便去往小县城瞧瞧陆元宝和冯小妹是否还在那里,谁曾想竟出了这么多的事......
“陆二公子?”梅铜板笑了笑,道,“陆二公子从前可是益州有名的纨绔子弟,如今家逢变故,也收敛了心性,现在陆家钱庄的生意都是二公子在打理着。虽说不如老爷子那时候鼎盛,但好歹也没没落了去。”
沈临瞥了一眼梅铜板,转头对尔玉道:“你认识那位二公子?”
“嗯,”尔玉道,“我想见见他。”
“益州什么都不好找,小街小巷太多了。但唯独陆府是最好找的,二位且从这条道一直往南走,看到个参天梧桐木以后右转,那便是陆府所在的巷子了。”
尔玉谢过梅铜板,正要起身走出去,却又顿住,回头冲沈临道:“你还没怎么吃东西,要不然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不可。”沈临道,“外面危险,我陪你去。”
梅铜板轻笑一声,眼底流转着些许嘲弄。
尔玉只得点了点头,她从怀中的乾坤袋里掏出三锭白银,放在了算盘旁,道了声“多谢老板款待”便要出门去。只见梅铜板叫了声慢着,拿起那三锭白银,放回尔玉的手中,道:“若有缘分,在下只想与您结交,这一顿饭又何足挂齿。”
还没等尔玉回话,沈临默然走到了梅铜板面前,背对着尔玉,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只听他冷声道:“结交?梅老板,这不合适罢。”
梅铜板盯着沈临,他因年岁比沈临长,个头也比他高一些。便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个毛头小子似的,道:“这位客官,您......”
此刻尔玉就算再迟钝,也听得出来这两个男人话头里藏着的刀光剑影了。她也急着去见陆元宝,便朝着梅铜板笑道:“那就多谢梅老板的美意了,我姓周,名尔玉,若是以后有缘相见,这顿饭我自然是要请回来谢您的。”
她说完,便拽着沈临的去寻马,待到上了马,准备往陆家去之时,回头见梅铜板还站在门口。他慵懒地靠着门外的柱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四目相对,尔玉有些不自在,朝着他点了点头,道:“梅老板,后会有期。”
说完,她便纵马向前,一路卷起沙尘,平生出了些豪侠气。看着两人两马越行越远,梅铜板仿佛才回过神似的,喃喃道:“总会相见的,总会团...”
他说到一半,却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了下去。
......
陆府开门的是个小厮。
在得知他们要找的人是二公子以后,便去通传了,没过一会儿,是一个小丫鬟过来的,她打量了一眼二人,道:“少夫人请二位到偏厅喝茶。”
尔玉奇道:“少夫人?二公子都娶亲了?”
丫鬟在前面引着路,大抵是瞧着二人的衣着打扮,便不像是富商贵人,言语之间也多轻慢。
“少夫人是我们家大少爷的夫人,长嫂为母,如今二少爷当家,内宅的事自然是交由少夫人管的。”
转眼间到了偏厅,要说陆府也曾风光一时,这偏厅自然修得也是富丽。只是尔玉深谙这大家贵族的待客之道,心里有不悦,却碍着陆元宝的面子上,没明说出来。
落座后丫鬟上茶,尔玉便也连茶盖都未掀。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由远及近。视线内出现一一身绮丽的美妇人,端的是风姿绰约、风情无边。只见她柳腰一扭,莲步轻移,所到之处皆萦绕着淡淡的花香。抬首瞧她面上,粉黛淡施:柳叶眉、杏儿眼,琼鼻圆唇,肤色更是白皙通透。一瞧她,便知是从小娇生惯养,嫁人后又得百般疼惜的主儿。
沈临只瞥了那妇人一眼,便再也不曾往她脸上看去。那妇人却是先瞧了一眼尔玉,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轻鄙,再看沈临,却是心神一荡。她正值青春年华,丈夫久卧病榻,本就觉得余生暗淡,如今偶遇了个少年郎,还是这般英俊貌美,白惹了她几番凝望。
直到身旁的丫鬟轻轻拍了下她,她才回过神来,望着二人,微微作揖,道:“二位客人久等了,二弟还在处理事务,待到他忙完了,自然会过来的,我便自作主张、先替二弟来招待二位。”
尔玉回礼道:“少夫人有礼了。我等是二少爷的故友,途径益州,便来探望故人。”
妇人掩嘴轻笑,她姓洪,单名一个娆字,人更是如其名,一笑便媚态尽显、百般妖娆。只见她勾了眼沈临,发觉他不为所动,倒也不气馁,好似是早有预料似的,问尔玉道:“我倒是少听二弟说起,不知您二位是哪里人士?”
“我家在崇州。”尔玉一顿,望向沈临。同行了这么久,她还真不知道沈临是从哪里来的。
沈临自然明白尔玉是在迟疑什么,轻哼了一声,道:“我从...青州来。”
“青州?”洪娆笑道,“青州是个好地方,我见那里的人,长得都跟神仙似的。”
尔玉挑了挑眉,心道原来这位夫人还见过神仙。见沈临并未搭话,洪娆面色有些尴尬,尔玉便打了圆场,道:“少夫人说得是,我见益州的姑娘也个个标致,就像少夫人您这样花容月貌,不也跟神仙下了凡似的。”
一旁刚端起茶杯的沈临不禁莞尔,但看到了尔玉警告的眼神,还是把笑憋了回去。
“那二位要去往哪里?可要在益州多住些时日?”
洪娆继续问着,时不时地往沈临那边瞟。尔玉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想着这陆家如今也是风雨飘摇了,陆元宝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不然家中长嫂行事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还没等尔玉开口,只听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一看,便见一衣冠楚楚的男子刚褪下披风,交给身边的小厮,正望着自己——待到二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陆元宝快走两步,几乎是想要扑到尔玉的脚下,眼中甚至还突然涌上了热泪。可他刚迈出一步便顿住,只清了清嗓子,朝着尔玉,道:“嫂...嫂嫂,好久不见。”
“嫂嫂?”洪娆挑眉看向尔玉,问道。
“她是我兄弟的夫人,”陆元宝在答洪娆话时,总是耷拉着脑袋,似乎很抗拒正视这个女子,“嫂嫂,你这些年...”他似乎很想要知道当年尔玉为什么突然离开,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可他一侧头,便瞧见了作为陌生面孔的沈临,便问道,“这位是?”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洪娆也十分好奇地看向沈临。
沈临阴沉着脸,一直在琢磨着那句“嫂嫂”。
尔玉道:“他叫无名,对我有数次救命之恩,是我的朋友,如今我们途径益州,便来看看你。”
陆元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尔玉看着他,突然觉得,才几年未见,陆元宝周身的气质已然大变。从原先那个心浮气躁的公子哥,到现在身上隐隐透着虎踞一方的商户头领的气质。只是这份气质还尚未沉淀,开怀时,他的眉宇之间,仍然印着虎头虎脑的少年气。
“你还记得冯姑娘么?冯姑娘去了那里?”
一提起冯姑娘,陆元宝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倒是洪娆,掩唇笑着,道:“客人说得可是冯秀棉?您来得巧啊,这位秀棉姑娘可是好大的本事,如今和二弟的喜事将近了。”
尔玉惊愕道:“喜事将近?”
“是呢,”洪娆轻摇美人扇,漫不经心道,“进我陆家的门,不过要给二弟当妾室,却是要以妻礼办。”
尔玉简直是听得一头雾水,但见陆元宝的脸色愈发难看,便也不再多问。陆元宝沉着脸道:“大嫂,您忙了一天了,也累了罢?不如回去歇歇,这两位朋友让我来招待便好。”
洪娆轻笑:“这就赶我走了?也好也好,我去看看你大哥。”
“...”陆元宝没再接话,只是眉宇之间愈发凝重。
待到洪娆离开以后,他才像是长舒一口气似的,看向尔玉,道:“吃饭了么?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尔玉刚想说吃过了,却想着沈临还没吃什么便被她带了过来,便打趣道:“好啊,来都来了,肯定要蹭陆二少爷一顿饭。”
陆元宝苦涩地笑了,道:“嫂嫂喜欢吃软酪,我都记着的,那年在小县城,我们可是陪着嫂嫂吃了几个月的软酪。”
旧事再提,尔玉心里也无限感慨。待到三人于宴席间坐定,奴仆们一个接一个地端来流水的美食时,沈临望着那一桌子菜,若有所思。
这里的菜同外头的酒楼竟如此相似,且二者都迎合着尔玉的口味,若说陆元宝知道尔玉的口味,是因为他们曾有过接触,那么那酒楼是如何知道的?
想到这里,沈临对那位梅铜板的疑心更甚。
他也不明白他在怀疑什么,只是觉得这梅铜板的来历必然古怪。
也许,同谢昉那边有什么关系。
两杯酒入喉,陆元宝也许把沈临当了自己人,言语间也毫不避讳,只听他朝着尔玉哭道:“嫂嫂,您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尔玉安抚着他,将他欲再入喉的酒抢了下来,道:“别喝了别喝了,你喝得太急了,来跟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没关系的。”
陆元宝的脸因饮酒而涨红,更兼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和谢兄都走了以后,我便听说逆王的队伍进了西南,就驻扎在益州。当时便觉着大事不妙,后来几番辗转,知道了父母惨死的消息......嫂嫂,我不孝啊!是我不孝,都是我的错......我回到益州以后,帮大哥管理钱庄的事务,后来大哥染病,便由我全盘接手。我、我哪里明白这些,我明明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好了好了,”尔玉轻声哄着,道,“那冯姑娘的事是怎么一回事?”
陆元宝吸了吸鼻涕,又饮下一杯酒,待情绪平稳了些,才道:“初接手钱庄的时候,惹了人,被人劫到巷子里打,是她一直跟着我才发现的,不然我可能就被打死在那里了。当时...她扑了过来,扑到了我的身上,还替我挡了好多下。她的肋骨被打断了几根,调养了很久,身子还是很虚弱。我便想着,娶她回来。”
“可你要娶她,却为何是做妾?既然做妾,那为何...”
“为何以妻礼?”陆元宝自嘲地笑了,“我本也就想孤家寡人一辈子,待到我老了,陆家的家业便过继给同宗族有能耐的后生,也不算亏。我兄长的娘子,也就是我的那位长嫂,她不同意我娶冯姑娘为妻,只说着来日要找个门当户对的黄花闺女......其实谁不知道,她是想把她家的妹妹嫁给我,这样陆家钱庄便和她洪家永远都绑在一起了。争执了几天,我们便各退一步。她同意冯姑娘进门,只是要为妾;我便要以妻礼纳她,这样谁家的姑娘还敢嫁给我......”
尔玉听着,沉默片刻,道:“所以,陆公子,你这是在报恩?”
“...”陆元宝顿了顿,道,“算是罢。”
“我给她衣食无忧的后半生,给她愿望成真,不好么?”
尔玉叹道:“她想要的从来就是你的一颗真心。”
“嫂嫂,”陆元宝举起酒杯,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和谢兄一样,遇到彼此,成为对方这辈子的明灯。人活着,有恩报恩,稀里糊涂,这辈子也算过去了。”
尔玉垂着头,举起了酒杯,仿佛杯中物有千斤重似的,她用尽了全身了力气一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真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