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可那混沌中却依稀有鸟啼。
迷雾散开之际,尔玉发觉自己正身处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内。院子中种了许多桃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朝着山下飘去。隐约有淡淡的雾气,萦绕在花树的腰间,更显得此处如神仙庭院似的。
她随处走走,见院子收拾得十分干净,想来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勤快又雅致的。
屋内有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的。尔玉顺着哭声的方向寻去,只瞧着里头有一个竹木的婴儿床,床上正有一个小娃娃在哭闹。那小娃娃长得白白净净的,肥嘟嘟脸、肉肉的手脚,莲藕似的臂、腿,实在让人喜欢得很。
“相公,宝贝又哭了,你快去看看!”
厨房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另一个方向有男人的声音应答。尔玉知自己这不速之客容易惊吓到主人,本想着速速离开。可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尔玉便藏在了一旁的衣柜中。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修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婴儿床边,爱怜地抱起那个小娃娃,放在臂弯里,先是亲了亲,然后掀开小娃娃的尿布,道:“让爹看看你是不是又尿了。”
就在男人抬起脸的那一刻,尔玉呆住了。
如玉似的皮肤、风流的眉眼,嘴角有再熟悉不过的盈盈笑意。
是谢昉。
尔玉瞪大了眼,不由得从衣柜中走了出来。谢昉显然没有想到家里的衣柜中还藏着人,他先是将婴儿护得更紧,待到看清了眼前人以后,同样是惊愕万分。
“你...”尔玉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昉显然并不明白尔玉的问题,他剑眉皱起,依然警戒着。
“妖女,你竟还活着。若是你现在离开,我便当没见到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尔玉愣住了,她用手背抹去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泪,道,“你说什么?什么妖女?谢昉,你......”
“祆教的贼人,”谢昉一手抱着婴儿,一手亮出他的长剑——细水,“受死!”
细水的蓝光惊天而来,丝毫余地都未留,一招一式都是死死地克制住尔玉的命门。尔玉躲到屋外,她迷茫而无措地看向谢昉,道:“谢昉,是我啊,你......”
厨房的门开了,刚才发声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脸上还有些面粉,道:“相公,怎么了?”尔玉看向那女人,那女人也看向尔玉。二人同时一愣。
“秦三?”尔玉皱眉。
秦三的表情和谢昉如出一辙,只听她道:“你...你这个妖女,怎么还活着?”
只见谢昉走到秦三的身前,将孩子交给她,然后把那母子二人护在身后。他的细水仍旧隐约泛着蓝光,凛冽如同山上雪。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泪水模糊的眼眶,尔玉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是梦么?可一切又那么真实,他的剑意又那样凛冽,那样寒冷。
“周尔玉,你身有天绶氏血脉,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当真该死!”谢昉冷声道,“不,你不配姓周,不配做周老太师的孙女!现在应当叫你天绶教主了,嗯?”
“你在说什么......”
尔玉近乎绝望地看着谢昉。他脸上的棱角那样分明,神情又是那样坚硬而果决,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再没有过满目的柔光,只有恨与厌恶。
她看向秦三,此刻秦三在谢昉的身后,抱着那哇哇大哭的娃娃,好像还在轻声哄着。
“这是你们的孩子,是么?”
怒意如浇油之火,迅速燃烧了起来,席卷了尔玉的整个身体。她觉得痛苦,仿佛心被刀割成了一片又一片似的,焦躁与愤怒,她极度地渴求一些东西,来浇灭自己体内的怒意。
正在此时,脑海中有声音响起。
“杀了他们罢,杀了那个女人和孩子,谢昉还会回到你身边。”
她的眼前瞬间尽是血色。
“不...不,”尔玉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摇头,“我不能,谢昉,谢昉与我早就成亲了,怎么会是这样?不...这些都是假的。”
“娘子,你带着孩子进屋,别出来。”
只听谢昉回头冲着秦三道。
秦三望着谢昉,点了点头,道:“相公,万事小心。”
什么娘子,什么相公?
尔玉的脑子越来越混乱,她几乎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与此同时,脑海中的声音又响起——
“你是天绶氏的血脉,生来便是至高无上的,是要万人膜拜的。区区一个蓬莱的仙君,你想要,他自然是你的。可眼前那个女人,那个普通的女人,她居然敢抢走你的男人,还生了个孩子。你说,她该不该死?”
“我不是...”尔玉头痛欲裂,她捂着自己的脸,否认道,“我不是天绶氏的血脉,我不是!”
“别骗自己了,周尔玉,其实你在九华山的时候便看见了,便知道了,只是你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而已。血脉,是永远没办法改变的,这一辈子,你走到哪里,都有天绶氏的烙印。”
“我不是!!!”
尔玉近乎嘶吼,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此刻她的双眼已然血红。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杀了他们,杀掉那些不信任你,那些阻碍你,那些辜负你的人。”
尔玉抬头望向谢昉,那是她此时此刻最后一道光,只要谢昉肯点点头,肯对她伸出手......
“杀了他们,谢昉待你就不再如同陌路,你们会执手白头。”
“不...”
虚空中出现一把刀,尔玉看那刀型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把刀是在哪里见过。
那声音道:“杀掉他们,杀,他们都该死,他们辜负了你。你为谢昉费尽周折求药,因为他,被无数人当成笑柄!一个高贵的大家小姐,居然还相信起死回生那种虚无缥缈的事...呵,可他呢,他背弃了你,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你觉得公平么?这是不公平的!你有尊贵的血脉,就要为天下求个公道!杀了他,杀了秦三,杀了他们的孩子,用血来祭刀,用血来抚平一切伤痛!”
“啊——”尔玉仰天长啸,声音几乎要撕裂一切。她紧攥着拳头,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把刀。
谢昉嘴唇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什么,可是尔玉什么都听不见,她的耳边是尖啸声,她的眼前被血色染红了,她的呼吸更加困难,仿佛只有鲜血才能让她冷静,才能让她感到舒适。
谢昉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固定了似的,他没有动。
尔玉举起刀,竟是越过谢昉,闯入屋内,来到瑟瑟发抖的秦三面前。
“对,先杀了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
血的气味好像近在咫尺,只要手起刀落,她就能得到解脱,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一刀满载着无数怨气、怒气,以绝无仅有的狠戾砍了下去。可那一刀并未落在秦三的身上,也没有落在那个孩子的身上。
尔玉转身砍向自己的身后,那是一筐竹篮,她发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将那竹篮砍成碎片。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他们何辜!我不要杀害无辜的人,我不会杀害他们......谢昉说过,他说过要爱天下苍生,即便他离开我了,那又如何,苍生何辜!”
胸口仿佛被千斤万斤的重物压住,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已经到了不张开嘴,便难以继续喘息的程度。她举起刀,一刀一刀地发泄着怒意:“我是周尔玉!我是周家人!血脉又如何?!有天绶氏的血脉,就要去做天绶氏做的事么?简直荒唐!”
“别人不信我如何,恼我妒我,笑我讥我又如何?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这是我的人生,是我的选择,我何须别人的肯定,没有可能,我又恼什么?”
“休想蛊惑我,休想!我即便是死,现在就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我才不要像你们一样,做阴沟里的臭虫,做被欲望统治的奴隶!我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所有人!”
在最后一刻,尔玉用那把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太疼了,一切都那样飘忽,仿佛死是最好的解脱。没有负累,没有亏欠,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
她仿佛看见了谢昉的脸,他自上而下的俯视着自己,就像天上的神明在悲悯泥沼中的恶鬼。她身处沾满血迹的手,想要碰碰他,可却怎么都够不到。
要说后悔么?她不后悔。
呼吸停滞之际,她看着谢昉与秦三相拥而泣。
疼么?
疼,心里疼得很。
可她苍白的脸上,却留着的是笑意。
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万物皆是空空荡荡。
还是在那个小院里,只是尔玉的意识再无实体,她好像漂浮在半空中。此时已经入夜了,满天星辰下,她看见一条巨大的虫。那虫有数不清的、长着绒毛的脚,尔玉一下想起来,这边是九华山禁地的那条毒虫。
毒虫在干什么呢?尔玉也不知道。只看它好像手舞足蹈,又好像是在摆动着什么招式。
它的动作很慢、很慢。
那是尔玉从未见过的。它似是在抚琴,又似是在练剑。奇怪的是,毒虫每一招式,都被放大、放慢了无数倍,印刻在尔玉的脑海里。
那样清晰。
她突然发觉,虚空之中,自己双脚的位置,好像有金色的涌流,自下至上,流淌过自己的整个身体。
浑身都是那样舒爽,仿佛躺在棉花上,仿佛被热气蒸着。
脚上被剜下肉的位置,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来不及细想更多,却见漫天星辰之中,有人正在关切地望着她。
是大姐,是周尔贤!
姐妹对视的那一刻,尔贤温柔地笑了。
“以后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永远相信好人自有好报。”
夜空中尔贤的脸那样清晰。
“我要走了,要和子敬离开中原了,去塞外牧羊,去西域经商......我也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尔玉,大姐希望你能一直快乐。”
尔玉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噙着泪,望着夜空中的影响——周尔贤和张子敬两人同骑一匹马,奔向那不知名的山高水远,奔向无尽的烟尘中。
一切都是混乱的。
尔玉再度陷入黑暗。
而这一次,她好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水,那是不流动的,她的双腿好像都浸在水中。
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烛光晃过,仿佛又是火把,忽大忽小的,她也看不清。
眼皮上仿佛被坠了千斤石头,她拼了全身力气,才睁开双眼。
眼前是石壁,是铁链,是......
这是地牢。
这才是真实的。
尔玉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
只是方才的光怪陆离,让她的头脑仍旧发胀,可那些都不影响她的意识回笼。
她瞧见季思思正坐在自己的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醒了?”季思思轻笑道。
尔玉前后左右地看了去,只见自己被铁链束缚着,整个人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石棺里,石棺中注满了水,她看见脚下的那一块石头,四四方方,似乎可以进行移动。
“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季思思道,“我精心策划许久,落在我手里,你也不亏。周姑娘,别想着跑了,这具棺材下面是无尽的水渊,每一天,这石块便会往下落一点,直到你整个人彻底沉进水渊中。怎么样,这个死法还体面罢?”
尔玉攥起拳头,却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季思思见状,轻笑道:“都怪你太蠢,中了迷香都不知道。还有啊,你用火团熔空心铁的能耐不错,所以这次我换了玄铁锁你。”
尔玉皱眉看向她,只见她那姣好年轻的面容上,是与之并不相称的狰狞表情。
“你杀了你爹,对么?”
尔玉骤然道。
只见季思思的脸色一变,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如同她第一次见自己,便露出了那副极为可怖的嘴脸,也是一瞬间。
她很快便笑了起来,极尽风流妩媚。
“你在说什么?周姑娘,别看到了什么东西,便开始胡乱猜测。”
“季思思,你到底在为谁做事?”尔玉问道。
就在方才,尔玉仔细地想了想她来到青城派以后发生的事。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一切又那么不太对劲。
看到季远尸身的那一刻,尔玉好像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若有人有所图,所图并非是攀附权贵,并非是成为掌门夫人。
有人为了所谋,不惜以自己的父亲作为代价。
好像都能说得通了。
“季思思,”尔玉道,“你为了什么?”
季思思的脸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尔玉,半晌,不屑地笑出了声。
“你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和我不一样?真是笑话。”
她站起身来,走到石壁旁边,素手轻点,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机关响声。
“好好享受罢,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