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别,十二载。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早已褪尽一身锐气,那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也长成了如今风华正茂的模样,谁也不曾想过,还有这样活着相见的一天。
谢诩凰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近前,半跪在他身前,“大哥,你真的还活着……”
她知道,当年他们是一起被谢承颢带回来的,可是她醒过来了,他却再没有醒来,晏九和他的师傅都说没有救了,人已经冰冷得与尸体无异,谢承颢将人带走了,之后再未向她提过大哥的任何消息。
她也当真以为,他已不在这世上了。
“傻丫头,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霍隽有些虚弱的笑了笑,伸手拭了拭她脸上的泪水,“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当年自己被长孙晟暗算之时伤得太重,又中剧毒,再与她一起跌下深谷,便再没有醒来过,他不知那姓谢的用了办法,直到今年春天他才终于能睁开了眼睛,休养了大半年才勉强能起来像个正常人,只是昏迷太久,五脏六腑和经脉都还未适应过来,一天到晚几乎都是靠药养着。
他竟不知,自己这一睡,竟睡了十多年,其间似乎也有过隐隐约约听到声音的时候,但始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一直生活在这孤岛上,每天伺侯的大夫给他把脉煎药调养身体,却再未出过这里一步,直到前些日那个自称救了他的人过来,告诉他宛莛还活着,可以为他带一封信去叫她回来。
他不知道,这可怜的小丫头这些年一个人怎么过来的,纵使心急如焚要见她,自己现在这副病蔫蔫地身子哪里也去不了。
谢诩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哭了又笑,“这些年,你都在这儿吗?”
“是啊。”霍隽怅然叹了叹气,说道,“刚醒来的时候,我也进这里所有的人打听你的消息,可是都说不知道,原想着尽快让自己恢复起来,再出去打探你的消息,直到前些日那姓谢的过来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才写了信给你。”
“什么姓谢的,大舅子,我现在是你妹夫。”谢承颢进了门,提醒道。
“你早知道,为何到现在才告诉我?”谢诩凰扭头质问道。
谢承颢进门,瞟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你那时候跟那姓燕的正打得火热,我说了你会听吗?”
“你……”谢诩凰气得咬牙。
所以,这个人一步一步逼得她在南楚无法立足,最后这一封信,便也断了她在南楚所有的不舍,归心似箭要回到这里来。
霍隽打量了一眼进来的人,目光有些冷淡,显然对这个自称妹夫的人不怎么满意。
“因为我的事,他逼你成亲?”他朝谢诩凰问道。
“什么叫我逼她的,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昨天刚大婚,现在一早就来见你了,你还想怎么样?”谢承颢深深觉得,自己是救了两个白眼狼。
“宛莛不喜欢你。”霍隽冷然道。
他看得出来,他的妹妹对这个奇怪的男人,并无一丝爱意,更多的还是不耐烦。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怎么了,没我搭手救你们,你以为你们两个还能坐在这里喘气?”谢承颢很不高兴,洞房没办成,来了这里大舅子给他气受,“看在你是大舅子的份儿,这回我先不给你计较。”
霍隽抿了抿唇,没有再与他争辩,若非自己现在身体不济又寄人篱下,哪能容忍这般阴阳怪气的男人当他妹夫。
“谢承颢,你能出去待着吗?”谢诩凰道,实在不想他们兄妹见面,他在边上碍眼。
“外面冷,我不去。”谢承颢坚决不肯出去。
“那去隔壁。”谢诩凰道。
谢承颢看了看她,还是起身离开了,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霍隽见她还是半跪在自己面前,扶了扶她起来,“好了,你先坐着,这么蹲着怪累的。”
谢诩凰连忙自己搬了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看了看他的腿道,“你的腿……”
“睡得时间太长了,经脉都麻痹了,再过些日子会慢慢恢复的。”霍隽笑说道,示意她宽心。
谢诩凰抿唇点了点头,这样看着他还能活着,已然是万分的幸运了,便真是不能恢复成以前,她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是好的。
只是,他还在,靖澜师姐却……
霍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你都变了样子了。”
若不是她那一声大哥,那一双还不曾改变的眼睛,他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妹妹。
“脸上受过伤,回大燕之前就让人换了张脸。”谢诩凰笑了笑,说道。
“你回大燕了?”霍隽说到大燕二字,眼中难掩恨火,当年是何等惨状,他依然历历在目。
谢诩凰抿唇沉吟了片刻,道,“大哥,南宫家,郑家都已经不在了,长孙仪也被我下毒时日无多了,郑太后现在也是人不人鬼不鬼,霍家的仇已经报了,你只要安心休养身体就够了。”
她只想,以后他们都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再去经受那些血雨腥的争斗。
霍隽沉默的看着她,有些心疼,更多的是自责,自己昏迷未醒这些年丢下她一个人,让她独自回去面对那些谋害霍家的敌,可想而知这其中的艰难与危险。
而这样的责任,本该是由他这个长兄背负,却落到她的时候,那时候……她才那么小。
长孙家和南宫家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她要斗过他们,得有多么的不容易,而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全让她一个人去了。
“宛莛,这些年……苦了你了。”
“宛莛一点都不苦。”她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他苍白得有些冰凉的手,“以后我们哪里也不去了,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她知道,大哥才醒来不多久,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昏迷之前的那些惨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醒来,实在不愿再有任何风波将他们卷入其中。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霍隽看着她眼中的紧张,浅然笑了笑,“好,听你的。”
他不知外面是什么局势,可现在霍家上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没有什么事比她这个妹妹还重要。
谢诩凰听到他的回答,略略安心了几分。
“你去大燕,可见着她了?”霍隽看着坐在面前的人,询问道,“靖澜,她还好吗?”
谢诩凰抿唇沉吟了片刻,笑了笑说道,“见到了,她很好,只不过最近我也没有她的消息。”
他现在这个样子,她实在不敢将龙靖澜的死讯告诉他,只有瞒着一时是一时,等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吐露实情。
睿智如霍隽,这些年对她这个妹妹又岂会不了解,她那一瞬间的迟疑,他便猜测到他所问的答案,并不她所说的这般简单。
他一走十二年,是否那个人已经没有再等他了。
不过,她既要瞒着他,只怕他再追问,她也不会说,还是尽早自己恢复了出去查探实情吧。
“大哥,你午膳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谢诩凰也怕他瞧出些什么,连忙扯开话题道。
霍隽淡笑摇了摇头,说道,“我这身子骨现在许多东西还沾不得,膳食都是大夫做了送过来,你不必去忙了,坐这里陪大哥说说话就行了。”
“大哥想知道什么?”谢诩凰笑问道。
“大哥想知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霍隽问道。
眼前的人虽还是他的妹妹,可举手投足,眼神气质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总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他还不能去外面,也只能从他的话语中得知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大多数时间是在北齐,去了燕京两年,在南楚待了两年,现在又回来了。”谢诩凰浅然笑道。
至于,那期间种种血雨腥风,她都没有提及半字,就连说起来的神情都是轻松愉快的。
“你当真与刚才那姓谢的成亲了?”霍隽问道。
“嗯。”谢诩凰点了点头,道,“如他所说,我们都被他救回来的,虽然人有些不正经,但总归我们这份人情。”
“可是再重的人情,也不该拿你的终身幸福去还。”霍隽心疼地叹息道。
她虽不说,他也该想得到,只怕就是因为自己,她才不得不答应了这桩婚事。
“其实,他待我挺好的。”谢诩凰笑了笑,说道。
“你不喜欢他。”霍隽道。
还有方才那人说的姓燕的,又是怎么回事。
谢诩凰低垂着眼帘,淡然一笑道,“可我又还能喜欢谁,这样……挺好的。”
她的毒解了,孩子安全了,大哥也能留在这里好好养伤,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这姓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霍隽问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只说他姓谢,却并未透露身份,他猜想是与北齐王室有关联的人,可能这般强迫了她一向倔强的妹妹与他成婚,心机手段可见非同一般。
谢诩凰抬眼看了看他,道,“北齐王,谢承颢。”
“原来是他。”霍隽拧了拧眉,只是北齐王一向心思狡诈,他救了他和宛莛又岂是白救的,不知在他还没有醒来之前,他还利用宛莛做什么了。
“好了,大哥,你就别想这么多了,现在安心休养身体最重要。”谢诩凰道。
她知道大哥是怕她受了委屈,可是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霍隽自责地叹了叹气,可笑自己堂堂男儿,却要委屈自己的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实在窝囊至极了。
“宛莛,大哥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他重新活过来,什么也帮不到她,却还要让她不得不答应那个阴阳怪气的北齐王婚事。
“没有,只要你能活过来,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谢诩凰微红着眼眶,她知道他是怕她这桩婚事受了委屈,可是他能活过来,莫说是婚事,便是拿她的命去换,她也是愿意的。
“你这傻丫头,女儿家的终身幸福哪是能委屈将就的事。”霍隽道。
“大哥,宛莛没有委屈,当年我们掉下山崖都伤得很重,若不是他带人找到我们带回北齐医治,我不可能活到现在,也不可能回到燕京为霍家报,更不可能现在还能见到活着的你,他人是有些嘴上不饶人,但确实不曾委屈我,不然也不会立我北齐王后了。”谢诩凰浅然笑语,想要宽慰他的心。
只是,关于她与谢承颢之前的交易和利用,乃至中毒之事,她便统统没有提及。
霍隽没有再问,可是心上又岂能真的相信了她这番安慰人的话放松下来,若这个人真如她所说的这般好,他的妹妹也并非心性无情之便,即便不是喜欢,但起码也是心存感激的,起码不会是对那人是那样的眼神。
谢承颢在隔壁的房间呼呼大睡始终不曾出来,谢诩凰便也在这边待了一整天,直到天黑了,他才出现一手撑着门,朝着屋内的人道,“小诩凰,我们该回去了。”
谢诩凰扭头望了望他,虽然更想留在这里照顾大哥,但也知这个人不会轻易答应,于是道,“大哥,我明日再过来看你。”
霍隽点了点头,“好。”
谢诩凰起身出门,准备随着谢承颢一道离开,刚到门口却又被屋内的人叫住了。
“宛莛。”
“还有事吗,大哥?”谢诩凰闻声回头道。
霍隽沉默了一阵,道,“替我打听下靖澜的消息,我想等我好了,去见见她。”
不管宛莛存心隐瞒是何原因,终究他还是再想见见她。
谢诩凰抿了抿唇,道,“好。”
可是,一转过头去,眼眶不由有些泛红。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又到何处再去给他找一个龙靖澜出来。
她跟着谢承颢离开孤岛,进了密道一前一后走着,“谢承颢,不管怎么样,真的谢谢你救活了我大哥。”
“朕费了那么大功夫给你把一个死人给救活了,你就这么空口白话的谢,我太吃亏了。”谢承颢说着,退了两步跟她一起走着,笑嘻嘻地道,“不如现在跟朕回去好好洞房谢我。”
“谢承颢,我怀了他的孩子。”谢诩凰望着他,坦言道。
谢承颢面上的笑容僵硬,缓缓沉冷了下去,他预料到她一定会回来,预料到她回来也不会喜欢他,可独独没有预料到……她是带着燕北羽的孩子一起回来的。
“小诩凰,你这绿帽子,给朕戴得有点大。”空荡荡的秘道内,他的声音有些冷沉慑人。
纵使他没像燕北羽那么爱得死去活来,可自己娶到的王后,却怀着敌人的骨肉,这着实是对他天大的讽刺。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谢诩凰道。
“留下干什么,以后好再一家团聚?”谢承颢冷然一笑,道。
难怪那天姓燕的那么发疯,原来因为她是怀着孩子来的。
“谢承颢,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我必须留下来。”谢诩凰恳求道。
“小诩凰,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没得商量。”谢承颢说罢,一人先离开了。
他好不容易把那姓燕的踢开了,现在却又冒出一个他的孩子夹在中间当绊脚石……
谢诩凰看着他离开,一个人行走在阴暗的地道里,刚刚回到寝宫,内廷总管万里便带着几个宫人到了栖梧宫。
“王后娘娘,这是王上吩咐奴才送来的东西。”
谢诩凰看着从食盒里端出来的汤药,便是她再不通医术,也闻得出那药味中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