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纪灵枢来了,那人停了琴音,用手轻抚琴弦止住琴弦的震动,“来的可是纪公子?”
纪灵枢的背有点僵,他知道为什么小厮不肯送他上来了,不仅仅是因为假山的台阶窄。
而是因为召他的人根本不是商贡!
“纪公子很惊讶?”那人捂嘴轻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商云,封号解忧。”
纪灵枢茅塞顿开。
商云,商贡之女,封号解忧郡主。这个封号还有一点来历。某年春节,宫里召在朝歌的皇族开家宴,到了晚间正在玩飞花令时,酒令是“飞鸟”二字,击鼓传花点到了商贡。商贡那时将醉未醉,作不出诗又怕再喝酒醉了失态,正急得抓耳挠腮,商云见状,忙写了纸团丢过去,不料被商源清抓个正着。
纸团上诗云:稚童驱鹅返,柴门有炊烟。老骥识归途,飞鸟倦知还。
这首诗不说写得多好,但对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家而言,有这乡村风情倒很难得。商桓闻诗大喜,称赞商贡有了个好女儿,堪为解忧。免了商贡这杯酒不说,还将商云封作了郡主。
商云时年六岁。
纪灵枢不知商云为何在此,也不知道商贡去了哪里,但是他知道如商云这样私会外男极为失礼,但商云身后两位侍女显然对此习以为常,既然女儿家不忌讳,纪灵枢更没有必要尴尬。
纪灵枢隔着帘幕作了揖,单刀直入地问,“在下纪缣,不知郡主找在下何事?王爷今日可在府上?”
“纪公子觉得刚才那一曲如何?”商云对于纪灵枢的问题避而不谈。
“纪缣不通音律,让郡主失望了。”
商云也不恼,继续问,“听说纪公子是南老先生高徒?”
纪灵枢笑了,“哪里是高徒,早被逐出师门了。”
商云若有所思,半晌后方继续说道,“纪公子放心吧,公子的拜贴我已看过,爹爹现下不在,但这事拜托我也一样,拜贴上所言之事我很快便安排下去,不日便有回音,不知纪公子现下所居何处?”
商云沉默期间,纪灵枢如芒刺在背,他很讨厌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见商云已有答复,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我现在住的永兴坊三街,只一家姓纪的。纪缣粗鄙,便不打扰郡主雅兴了。”
商云状似无意与他多聊,背后一位侍女出来送纪灵枢出府。
侍女掀开纱帘出来,纪灵枢转身离去,不曾看见帘开的那一瞬间商云脸上的神情。
那分明是见到猎物的眼神!
待纪灵枢走得远了,商云突然说道,“紫苑,你去查查南怀德现下在何处。”
那名叫紫苑的侍女仍摇着扇子,“郡主为何问他?十五年前他便致仕了。”
“那封拜贴,不是纪钧写的,是南怀德的,刚才纪公子却说自己是弃徒,呵呵,这不是很有趣么。”商云掩嘴吃吃地笑了,“这样,紫苑,你再去请陈守礼陈大人来,就说我有事请他一叙。”
“是!”她身后的侍女“铮”得收起长骨的折扇,虽然是木质的手柄,可那赫然是金铁之声!
事情已经办完,可纪灵枢走在回程的路上,心中愈发不安,他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左拐右拐,拐到路边一座四芳斋前,店前人流熙熙攘攘,生意兴隆。
纪灵枢进门,“掌柜的,一份鲜花凉糕,一壶香片。”
掌柜见了纪灵枢,一张带褶的老脸笑开了花,凑近脸来低声说,“灵枢公子也到了啊,多谢您治好了拙荆的病。”
纪灵枢挠挠脑袋,他在南境不知为多少人拔除过瘴气,他其实早已经忘了这事了。
掌柜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得嘞,还和以前一样是吧,尽头天字号雅座有请。”
四芳斋是纪钧的私产,这件事只有纪灵枢与纪若珽两人知道,纪灵枢也不懂为什么纪钧要瞒着纪若望,但想必纪钧有自己的道理,因此纪灵枢觉得没必要纠缠。
临行前一天,纪钧找到了纪灵枢,他说的话很直白,也很实用。
“灵枢先生,此去不知何日能再见,你们前往朝歌,人生地不熟,定有很多难处。多年前我在朝歌为官,置办了几处私产,其中有一处就是四芳斋,那里的人手我近日都换成了大理的老人,你们在朝歌若有用人用钱之处,只管去问问。”
现在就是用人之处了。
到了走廊尽头的雅间,掌柜探出头看左右无人,轻轻掩上了门。
“灵枢公子随我来。”老板拿出随身的火绒点燃一盏油灯,将油灯向左转了转,提了起来,只见吱呀呀一声一扇暗门出现了。
门里的楼梯极窄,掌柜带着纪灵枢下了楼梯,楼梯间没有窗户,全靠这一盏油灯忽明忽灭的灯光照明。
纪灵枢估摸着下行的高度约莫有了三五丈,应该已经到了地下,室内的空气也阴冷了起来。掌柜停了下来,摸索着推开一扇小门。
视野瞬间亮了,黑暗中突生光芒刺得纪灵枢不禁皱眉,小门里面灯火辉煌,上千支明烛,插在枝型的黑铁架上,如同烛火的森林。
“灵枢公子请,小的先告退了。”掌柜行了一礼,就掌着灯离开了。
“多谢。”纪灵枢还礼目送掌柜离去,而后弓着腰钻进小门。
单看这一扇小门,绝对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样大的一片空间,纪灵枢抬头望向屋顶,挑高约有三丈,一侧是林立的书架,另一侧是一列列的书案,每张小桌前都有两人对座,一人口述一人奋笔疾书,口述结束后那人记录下来的文字再交由另一人誊抄总结,最终交到穿着黑衣的主管手中过目,另一侧则同样忙碌,一人站在梯子上将整理出来的案宗封在竹筒里,其上刻字分门别类,归在那高大的书架上,另一人站在地面推动着梯子,间或递上还未归类的卷宗。
见到纪灵枢来了,主管忙来见礼,“灵枢公子,正想着您何时会来,今日便见到了。”
纪灵枢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有计较。纪钧行兵布阵皆需军马粮草,这或许就是纪钧掌握这些情报的秘密了。
“不知如何称呼?”
“此处我们称为竹里馆,灵枢公子称我为竹翁即可。”黑衣的主管这样说道。这个名字很贴切,收在竹筒中可不是“竹里”二字么。
纪灵枢看他鬓间已有华发,面色蜡黄,猜测他已知天命,于是用了尊称,“竹先生,您事务繁忙,我也不便浪费您的时间,就直接问了,灵枢此来有一事相求,能否借先生之手,查一查与解忧郡主往来之人?”
竹翁答道,“不是不可,只是容易打草惊蛇。”
纪灵枢略一思索,“那请竹先生为我讲讲本朝各世家的堂表、嫡庶、姻亲、门生、亲友的关系。”
“此事已为公子办妥了。”竹翁笑了,他拍拍手,一个小童从他背后走出来,向纪灵枢呈上了一支竹筒,顶端的竹节用白蜡封住了缝隙。“公子若还有其他事便可先行离去,老朽就不送了。”
这就是逐客了,纪灵枢拱手谢过竹翁,两人告别,纪灵枢从小门原路出去,又为纪若珽纪若望二人带了些点心,这才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