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雨村又下起了缠绵雾雨,海面上层层白雾将苍樾之边的界城与海上孤岛帘幕相隔,仿若是两个世界。
这三日,陈大富再也没有出现。
自他走后陈衁一直拿着舆图看了一夜,或许是苍樾魂阵给他带来的震撼,或许是陈大富言语中对他的刺激,也或许是对羲月和冰儿放不下,或者还有对师父和药王曾经的羁绊,
都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挣扎之中。
到底是做陈衁还是杨木寒,到底是做一个渔民还是站在顶峰的强者,这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身体里徘徊,
“杨木寒,我东镇雷族要灭了你北镇,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将他处死,是他招来的灭族祸患...”
“我药王张用性命担保,一定保住羲月和她腹中孩儿。”
“徒儿,走,带着羲月走,再也不要回来。”
“爹,我不想识字了,我想去和爹爹一起打渔。”
“天道循恶,能阻天劫,救苍生者,必要站在顶峰,站在顶峰的人都是对的!”
“咱帮你引路,希望你是那个人。”
我真的是陈大富口中那个天选之人吗?
三族血仇...师父族人....七年...羲月冰儿...古召..天劫....不,不!!
“木寒,木寒...”
陈衁惊醒,眼前两个晶莹闪烁的眸子正在注视着自己,
“木寒,你又做噩梦了。”
陈衁没有作答,眼睛悄悄避开了羲月,显得十分倦怠和疲惫。
“唉...“
“这三天,你只要睡着就会做噩梦,嘴里一直喊着木族和天劫,你是不是打算答应大富哥了?我不要,我不要你这么做,我已经失去了族人和爹爹,我....我不能再失去了你了...”
羲月言语间已略带哭腔。
即使她曾是北镇木族门主的女儿,身负血仇大恨,即使她是木族嫡传杨木寒的妻子,身负苍樾大陆的生死重任。
可,区区北镇木族,天下苍生,如何能与她的男人和儿子相比。
羲月眼睛红肿,面目憔悴,泉月里的水像被屋外的细雨溢满,不停地向外流淌。
陈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紧紧地贴着胸膛,两眼向屋外望去。
此时天色已微微亮,冰儿依然熟睡,陈衁的心中似有刀割,似有赤火,在他心里,杨木寒虽然回来了,但七年前的一切,永远都回不去了。
“羲月,这些年,北镇的仇,我刻在心里。自从离开族人的那一天起,它就在我心里不停地流血,每次在界城看到雷族弟子,我都怕忍不住动手杀了他们,即使我不听不看,但是我心里的那团火总是会死而复燃,直到烧尽我内心的仇痛它才会慢慢安静下来再次熄灭。
但一直到冰儿出生,我看着他依偎在你的怀中沉睡,看着他学会说话,学会叫爹,我心里的那团火焰突然消失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与三族的仇恨相比,你和冰儿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木寒,你真的这样想吗?”
“羲月,七年前我们就死过一次了,天劫对我们来说亦无可惧,只是关于冰儿,煞星归位,渃望之巅,一直让我心中难安。
你还记得你爹在我们临行前说的话吗,他说此子不可留,说他的命数会威胁到渃望神山,而我们木族的渃木元魂就是起源于渃望神山,所以三族北上围攻木族的时候,有人便依此事作为借口,鼓噪族人要处死你和冰儿。
但是按照大富哥所说的天劫一事才是三族灭木的根本原因,师父到底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是另有隐情,实在难以猜测。
师父为何会在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为何他要说冰儿不详,为何大富哥说三族灭木是顺应天势,而我,却是天选之人,对于这一切我越来越看不清,猜不透了,冰儿,师父,三族,大富哥,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天意吗?”
此时怀中的羲月用尽了全力也控制不住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身子,甚至有一丝癫狂吼道,
“天意也好,命数也罢,我都认了,我不想挣扎了,不想了,爹爹和族人抛弃了我们,抛弃了冰儿,我不怪他们,上天抛弃了木族,我也不怪,但是你和冰儿,你和冰儿是我的命,我谁都不能失去,木寒,答应我好吗?”
陈衁低头看向羲月,晨曦间四目相视,就如他们第一次遇到时的那般,没有仇恨束缚,没有世间牵绊,有的只是两个相爱的少年,彼此倾心爱慕,守望着未来的一切。
屋外的雨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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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陈衁终于敲响了陈大富家的门,此时屋外雨未停,陈衁披蓑戴笠一人站在门外的篱院之中静静等待。
陈大富回身向屋内的婆娘支应了一声,拿起蓑衣便走了出来。
两人雨中向对,陈衁却躲开了直视而来的目光,脸上纠结之意好似海上的云雾,难以看透。
“陈衁兄...”
“大富哥”陈衁抬头打断了陈大富。
“大富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杨木寒早就死了,我陈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民,能看着冰儿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苍生善恶,你真的高估我了。”
说罢便从怀里拿出那张兽皮舆图,递给陈大富。
陈大富看着陈衁,浑身都在颤抖,嘴巴张了很久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你要在这,做,做一辈子的渔民?”
陈衁的手依然抬在两人之间,陈大富并无接过舆图的意思。
“大富哥,对你来说,做一辈子的渔民轻而易举,可是对我来说,是拿我一家三口的命换来的,我不能这么做。”
陈大富一把扯过陈衁手中的舆图,重重地摔在了脚下泥水之中,任其糟践。
“三族的仇不报了?你师父你北镇族门,曾何等荣耀,天劫将至,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废墟,成为尘土,你真的都不在乎了吗?”
面对陈大富的厉言呵斥,陈衁的心里怎会不在乎,只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早已在挣扎中千疮百孔,心死泯灭。
按照陈大富所说,所有的善恶都有恩怨计较,所有的道法都有正身邪魅,这世间对错,羁绊,也终有烟消云散,可唯有冰儿和羲月,当是他的善恶,他的道法,他的对错。
选择,永远是最难的那个部分。
陈衁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标准着苍樾大陆几千万年命脉的舆图,用手一遍一遍地擦拭着上面的泥水。
“古召一脉,不应该这样糟践东西,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个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等到他。”
陈衁再次把舆图递给陈大富,这一次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送走的不只是这一张舆图,
还有原本属于杨木寒的人生。
陈大富看着陈衁雨中离去的背影,仰天而泣,
“祖宗啊,古召,苍樾,真的躲不过这一劫了吗,你真的舍弃咱了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