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亭冰原本姓杜,山西太原人氏,家父是山西节度使杜昀。
陆亭冰看着漆黑的榻顶。
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那时他刚刚八岁,已不算年幼,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那是个冬天,他高烧不断,家里又来了贵客,父亲母亲皆走不开,所以由奶娘带他去西街的朱大夫家看诊。
这一看,便是一夜。
他身子虚弱,不宜来回奔波,奶娘带着他在朱大夫家待了一夜,第二日天将明,才动身回家。
从朱大夫家回来,身上还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只想快些回屋好好歇息一番。
走过长街的街口,所有人都站在杜府前指指点点,奶娘的目光越过人群,看着袅袅升起的黑烟,不详预感笼罩心头,带着他快步走近人群。
大雪骤然而至,一片一片,落入火光中,不留任何痕迹。
他与奶娘并肩站在杜府前,一脸骇然的看着火光滔天里逐渐被淹没的杜府。
奶娘攥他的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因为杜府里,还有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玩伴,那个玩伴唤做陈怀安,正是奶娘的儿子。
奶娘上前一步。
火光里,有人影一晃不见。
奶娘立刻低下头,捂住他的嘴,装作是来看热闹的人,匆匆而来,又从匆匆而去。
一个穿着蓝色短打的大叔看着火光奇道,“这大火从昨夜烧到现在,竟然还未扑灭?”
他身后的绿衣少年接话道,“是啊,听说是一道闪电,劈中杜家的花厅,火花一起,火顺势就烧了起来,怎么扑都扑不灭。”
手里拿着菜篮子的胖女人也在说,“我昨天晚上还听到有女人在尖叫的声音,可渗人了。”
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啐”了一声,道,“这杜家,勾结外敌,这是报应!”
衙役们提着水桶来回跑动灭火。
所有的路人就像看戏般看着,对于大火里面的人是死是活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都觉得这是杜家的报应!
勾结外敌,出卖国家,这是上天给杜家的报应!
陆亭冰脸色苍白,听着所有人的冷言冷语,眼泪不停的流。
奶娘带着陆亭冰走到一个拐角的巷子里,蹲下身子,告诉他:“少爷,您不能哭,您得活着,活着才能替杜家雪冤。”
十二月的雪,一落便是半日。
他和奶娘,一步一个脚印,踏在洁白的雪地上,冻得没有任何知觉,一大一小两个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目的的向前行。
为了去泸州投奔陆亭冰的外祖父,奶娘当掉身上所有值钱的细软,一路上省吃俭用,自己舍不得吃喝,全把食物留给陆亭冰,若实在饿了,就拿出揣在怀里的面饼子,咬上一口,再灌一大口水。
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个月,终于到了泸州。
外祖父一见陆亭冰,抱着嚎啕大哭,一面哭自己苦命的女儿,一面哭从这么小就没了爹娘的孩子。
自那以后,陆亭冰改了姓氏,跟外祖父姓,又将年龄减去一岁,对外谎称是外祖父族妹的孙儿,暂时寄养在自己家。
好景不长,乳娘患上寒症,没熬过春天,就死了。
外祖父也因为伤心过度,再加上一直有心悸的毛病,终于在夏天的一个夜晚,合上双眼,再也没能睁开。
外祖父一死,舅舅掌权,他原本还算宽裕的生活一下就紧张起来。
舅舅本就不喜欢他父亲,连带着也看不上他,从前还有外祖父为他撑腰,外祖父一死,他就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外人。
本来,他也是个外人。
外祖父给他留了一些遗产,可他什么都没要,全数给了舅父,这才换得舅舅的一句,父亲死了,我会代父亲好好照顾你的。
他谨言慎行,戒急用忍,靠着无数诗书度过漫漫长夜。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几次诗会大赛中拔得头筹,得当地有名的夫子温龄先生赏识,让他在青峰书院读书,更提供住所,免去一切费用。
他迫不及待搬离陆家,临走前,舅父说了好多话,不外乎他日高中,莫忘了养育之恩。
他自然满口答应。
等收拾完包袱,踏出陆家门槛,下了石阶,他转身,看着高高悬挂的匾额上,陆府二字,他暗自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梦终究是短暂,醒来终要面对现实。
若不是再见到那个人,他几乎忘记自己身上还背负杜家的血海深仇。
这次恩科,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一定要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