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说书之事,沈昭并不陌生。
起初茶水铺立于道旁,只为在炎暑疲倦之际,供应路人一杯清茶。然时日渐久,聚于茶水铺休憩闲聊之人愈多,茶馆由此而来。既是娱乐场所,便不少闲玩之事,说3书则是其一。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缱绻缠绵,英雄美人的生不逢时,书生士子的意气风发,更有以史为鉴——良臣之匡扶政事,名将之逐寇戍边。无一不因说书者口口相传而致妇孺皆知。
如此前在偏关城,大长公主之功绩由说书人细说于百姓。然沈昭何德何能,有此殊荣?
她区区一边关守备,未有永逐野寇,咸清边境之功,未有直言积弊,整治国事之能,何以得交口称颂?岂非名胜于能,誉强于功,如此之事,非是赞其行,而欲毁其身。
思及此处,沈昭不免皱眉。周谨却是仍是兴致勃勃,并未察觉其有何不妥。
她不免问道:“说书之事……重行兄竟不觉其言词有夸大之嫌?”
“何以出此言?”
周谨见她眉眼间隐有忧色,不免略感讶异。他所识之沈昭,一向宠辱不惊,何曾因此等微末之事而忧心神?
沈昭轻笑了一下,稍微收敛心神,语气却严肃起来,“我守边不过两年,并无壮举。如我这般守于边关之将士,自建朝以降,不一而足,与其比之,可有才情功绩以称颂?不过尔尔。”
周谨闻此言,思索片刻便知其忧虑所在。顿时深觉沈昭之心性过于谨慎,倒有几分如履薄冰、诚惶诚恐之意。他曾数次于茶馆内听书,不过是寻常将军戍边之事,并无异常。
因此他略一思索,便摇摇头,面上露出安抚似的笑容来,“少明何须如此顾忌?虽言巾帼不让须眉,然历来男子守城戍边者多,而女子成事者少,自大周建国,唯大长公主殿下一人。如今既有少明守城之风姿,岂有不言之理?徒民间戏说耳。”
沈昭神色微沉,“何以与殿下相比!其于国难之际,激清扬浊,扫荡不正之风,镇关抚边,远逐蛮夷之贼。然我只是斩孤贼,守小城。恐有人令我秀于林,使风摧之!”
周谨闻言,不免悚然而惊,顿觉事态严重起来。当即稍微抬高了音量,“何故如此!”他又沉下了眉,“若果真如此,其说书之事愈传愈远,于少明而言,岂非愈加凶险?”
沈昭收于腹前的双手,亦不自知地轻扣起来。良久之后,她微微抬眼看向周谨。
“眼下茶馆可有肆业?不如明日且去听上一番。”
“未曾。”周谨便摇摇头,“年关已至,如今军民正是无事之际,悠闲自得,茶馆内更是熙来攮往,听书者数不胜数。”
说着,他又顿了顿,支肘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如此一来,少明至岢岚州后首行之事,便是堂而皇之地听自己的丰功伟绩!当真是不同凡响!”
沈昭不理会他的打趣。
她本欲同周谨言此乃旁人刻意为之,以民间称赞之声涨其煊赫之势,只等一遭黜落。然她在偏关,并未闻此声!
若说对于沈昭沙场厮杀之事,谁最清楚。自是老营堡军民,而偏关城又与它离得近。再者,说谁最想罢黜沈昭,致其于死地,自是窦党中人,或者是副总兵,其人正在老营堡。
是以,若有流言或者说书,便该自这两处传出,而非别处。更何况,岢岚州城距离偏关城并不近。
沈昭思虑良久,最终仍是将所想压于心底,并不对周谨明言。
及至晚间,如沈昭在信中所言,周谨置备了上好酒菜款待。
周府有一座两层楼台,临街而立,坐于其上,可将城中诸景尽收于眼底。周谨设宴于此,两人自是临窗而坐,把酒言欢。
一侧仍有姬人奏丝竹管弦之音以助兴,并有舞蹈相伴,气氛倒是十分活跃。
入了夜的州城仍然十分喧闹,映衬着楼上的欢歌笑语,竟有此唱彼和之意。
此处没有烧地坑,但在所卧之处铺了细绒毯子,又烧了通红的炭火,数十人在此间谈笑畅饮,倒不觉寒冷。只是不能将槅扇支起来,是以沈昭只得听闻外间的嬉笑声,却不见其具体景象。
周谨显然对于沈昭前来,很是欣喜。此前未曾觉察,如今喝了酒,思绪渐散,其言语便愈发活跃。
“……少明有所不知,我得知你将来此与我守岁,确实是高兴了许久,此处实在是穷极无聊。我虽守一城,然州衙诸位,各司其职,历来如此,无需我过多置喙。而每日批复公文,又皆为微末之事。虽则此城于永明末年亦经兵燹,然未遭重创,经两年休养生息,便已无大碍。”
岢岚州城位于山西镇腹里,于边防而言,自是重中之重。然其非沿线边堡,若无战事,便只需固守城池,行操练之事。
对于周谨而言,确实难捱。
他任职于福建水师时,东南倭寇未竟,海上时有倭贼流窜,便可奉命出海或巡边,追杀倭贼。如今他在此处守一城,别说岢岚州城无需巡边,就说他集军、政、刑于一体,其下诸多千总把总,便不会轻易出城。
沈昭想起临行前,李茂所言,便问道:“我听闻州城附近,匪贼盛行,可是确有其事?”
岢岚州城既然富庶许多,往来商队亦不在少数,当然时有匪贼行凶劫货。
周谨闻言便笑了笑。
“确有匪贼,然言过其实。”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冷哼一声,语气里透出一股恣意来。
“前些时日,曾有商队在城外被劫掠,随将此事报于州城,我随后领兵前去,未耗精神便将其一网打尽。外界言匪贼凶悍,实则不堪一击。”
沈昭想起上任州城守备的不作为,不免想为附近的匪贼鸣冤。他们恐怕是许久未见战力如此之强的边军。而且她曾听闻,匪贼有时会与官府勾结,一起劫掠商队。
只是不知周谨所遇匪贼是否如此。
再者,依她之见,州城军队也未必有如此战力,至少,对周谨而言,不会如臂挥使。他可一举肃清,恐怕少不了私军相助——周谨所带部曲,比之沈昭,只多不少。
她想起其中关键,倒也不多言,只应声笑道:“足以见重行兄之风采。州城军民岂不夹道相迎?”
周谨便扬眉一笑,很有些得意。“夹道相迎自是少不了。不过——”他的语气微微一变,稍带冷意,“总有人不喜便是了。”
如沈昭所料,她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糜烂之象,果真如出一辙。”
周谨忿忿地喝了口酒,不再言语。
外界突然传来欢呼声,其间亦有鼓乐喧天。席上两人皆是一愣,不知外面出了何事。
周谨便招呼丫鬟询问一番。
“回将军,今日乃腊月二十四,正是小年夜。除了祭灶之外,还有点灯的习俗……”
周谨闻言不免讶异。
恐怕是这小地方的习俗才对,他可不曾在别处听闻。
又听这丫鬟说起点灯的缘故——岢岚州城历来便是粮仓,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有一年,仓中的粮食却莫名少了许多,官府查找无法,最后归于鬼神之说,要点灯将窃贼照得无所遁形。窃贼自是未曾寻到,只是此后确实没粮食丢失之事,于是点灯的习俗传了下来。
席上两人听得此言,不免失笑。
此事除去监守自盗,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不承想这等啼笑皆非的理由亦有人信。只是这灯若真能照亮州城,使贼寇无所遁形,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如此……十五元宵之时,可还观灯?”
周谨又问起小丫鬟。
小丫鬟连连点头。
“十五观灯,自是不会少。”
周谨便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我便是观两次灯。”
沈昭闻此言,便起身行至窗边,将槅扇打开,果真见到外面灯火辉煌,一眼望去,星星点点,犹如夜间星光,将此城映得恍若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