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慈见她笑得欢快心中也升起几分畅意,“那么,郡主现在可否来回答我的问题了”
燕宁挑了挑了眉,“请说”
青波亭在个园深处,有着五亩竹林遮掩,此时的对话也只有他们两人听见。谢元慈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是不依不饶,势要一个答案,“第一个问题,诚如刚刚我所问的,如今燕北与金陵的已经是一盘死局,郡主棋艺精湛,不知道这场局郡主怎样挣扎而出,我想知道郡主的态度”
燕宁嘴角带上些弧度,心里却是破口大骂,不知道哪个传的谣言,一个个都说她棋艺精湛,鬼知道她最讨厌下棋了,现在更讨厌了。
转过头,她看向谢元慈,眼里满含深意“那么,这个问题是我的小舅舅谢元慈需要知道,还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未来的当家人谢家元君需要知道”
谢元慈不大爱笑,诚然燕宁讲的也不是个笑话,也确实不太好笑,直面着燕宁眼中探究的深意,不避不闪,依旧一片清明坦荡,“谢家和镇北王府,已是紧紧绑在一起,至少,在外人眼里,已然是这样。即使有些人拼命地撇清,也不过是无用,不会让两府更安全,只会更加为人所忌惮。燕宁郡主,镇北王府荣光无限未必会给谢家带来什么荣耀,但镇北王府若是倒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等待谢家的也不过是灭顶之灾。镇北王府的选择直接决定了谢家的死活!所以燕宁郡主,作为谢家未来的家主,和你的三族近亲,你觉得我难道不需要或者不能够知道一下镇北王府未来的选择吗?”
亭中一片寂静,好在谢元慈是个耐性极好的人,良久,他听到燕宁说道“既然小舅舅都说了是一场死局,那也就只能不死不休,你死我活了”
一字一顿,极为清晰,似乎里头还藏着隐隐的恨意。
谢元慈似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跳过这个问题,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第二个问题,既是最后你要一个你死我活,又会怎么做。退?呵,如今镇北王府已经退无可退了,命悬一线,敌进你退,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等到一个万劫不复之时,那世间可就再无战无不胜的镇北王府了;进?你又打算怎么进,这件事可不是简简单单去杀一个秦旭就能做到的事情,郡主可要想清楚,秦旭倒了之后,金陵怎么办,燕北怎么办,北境怎么办?”
燕宁接着他的话喃喃说道,“是啊,一个秦旭倒了总还有下一个秦旭的。退后一步,满族倾覆;杀一个秦倾,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那还能怎么办呢?另立新主吗?现今陛下正值壮年,嫡长子也不过十岁稚龄,难道把燕北的未来压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吗,可万一这个孩子也不愿意放镇北王府一条出路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位新主与燕北相处友好,井水不犯河水,那怎么能够保证他百年之后亦是如此呢?”
寂静的四野突然响起一声轻蔑的笑,只听得燕宁微嘲道“小舅舅想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再想想别的出路,是不敢想,还是不能想?”
谢元慈微微低垂着脸,手上的杯盏掩去了脸上的神色,“难道,镇北王府还打算谋逆篡位不成”
燕宁大笑起来,背手而立,竹林之中穿林而过的清风拂的金玲招展,显得整个人身姿条条“有何不可?天下至位,有德者居之。因为怯懦,抛弃自己臣民疆土的皇室;因为心中的不忿,区别对待自己臣子的皇室;因为嫉妒,污蔑浴血边疆的将军通敌叛国的皇室;因为猜忌,打压构陷朝中有识忠良的皇室;因为奢靡,无视故土家国深陷江南温柔乡的皇室。你告诉我,哪一点,哪一个,又值得我去信服去守卫去拥护?”
她回过头看向他,眉目之间,尽是意气风发“不是都说镇北王府拥兵自重,狂妄自大,那我就狂一个给他看看,反一个给他看看。不是感慨镇北王府只有女儿吗,我就让他们看到一个‘女主天下’!女子又如何?我偏要以女儿之身,要这山河一统,要这锦绣画卷之上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长享安宁,要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燕宁笑得极为自信,此时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落日的余晖打在她身上,与一身红色凤尾裙显得相得益彰,整个人仿佛踏光而来,周身尽是让人不敢直视的华彩。
“从没有哪个王朝是靠谋逆获得建立,并长久存在的。若是燕北独立,那就会受到来自北境与南朝的两面夹击。出兵北伐,必定被金陵乘虚而入。起兵南下,只怕北周不会放任中原内乱的大好机会。难不成,转道去放北周和南朝对战,坐收渔翁之利?燕宁,作为中原的百姓,若是为了一己私欲或是一家之荣辱,去放任中原大陆一片焦土,你又有何面目面对列队列宗?你要女主天下也好或是燕家选择燕主天下也罢,想不好自己未来的路,不过是一腔热血付诸东流,徒劳添上几条性命罢了”,谢元慈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找回自己的理智,逐一点破未来她可能面对的抉择。
燕北一旦独立,迎来的就是来此北周和南朝的扑食,设置可能是双方的联手攻打,以一个燕云十六州抵抗两个国家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燕宁回到亭中坐下,整个人显得沉稳而冷静,一点也没有被刚刚谢元慈说的恐怖局面所吓倒“我都不选。刚刚小舅舅说了这么多,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顺序和时间!”
燕宁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听着很是从容不迫“谢家元君,才冠古今。刚刚谢阁老牵涉其中的科举舞弊案,小舅舅讲了个故事给我听,那不妨现在,来听听我再来说一个故事如何?威武大将军李光起兵谋逆,金陵围城,十万火急之际,我镇北王府自燕北,千里勤王,清君侧,护君王。”
谢元慈听着心中一惊,眉头微蹙,李光手上的,可是金銮殿上那位手上唯一的兵马。天下兵马以燕北居首,以护卫北境,抵御北周来犯。唯一南朝手上还算得上能战的,朝中只有一个威武大将军李光手上还能够调动三十万兵马,燕宁第一要去的就是南朝的兵权,南朝无兵,自然也就不足以畏惧了,虽多少有些粗糙之处,但思路还是对的,至少,胆子很大,很敢想啊。
燕宁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北境这几年,天不与时,收成逐年递减,草原之上,鼠疫天灾甚重,都已经快要绝种了,哪里来的功夫管我中原二三事”
谢元慈轻摇了摇头,“不可大意,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北境人骁勇善战,草原之上,算得上是雄鹰。再说,郡主怎么保证一切均如你所料呢?金陵城中那位陛下多疑,北境又出了位了不得皇长孙,据说足智多谋不逊于秦倾世子,北周人叫他塔林布日古得,意为草原之上的雄鹰”
“这个事情,我自有我的办法,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小舅舅说的,确实有理”,说的确实不错,上一世,北境就突然袭扰了燕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燕北连连败退,父王率着镇北军为了将他们赶出燕北,付出了无数的性命,包括他的父王,一代战神之称的镇北王,也陨落在与北周的战争之中。
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燕宁抬眼看向谢元慈,“如若是小舅舅,会怎么做?”
两只翠鸟在枝头叫的欢快,他看了一眼,是长得挺好看的两只鸟,笑着说道“分而化之是一个办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是一个办法”
燕宁眼前一亮,满是赞赏,果然是她燕宁的小舅舅,倒是不谋而合了,若是成功地分而化之,那就各凭本能。若是不幸群起而攻之,那就只得让他们鹬蚌相争了,毕竟镇北王府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兵败一场,那可是天下武将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陛下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势必会派亲信李光出兵北伐,一展雄威,呵,若真有这么一天,那就提前恭祝他威武大将军旗开得胜了!
谢元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渐暗,“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郡主怎么肯定,我会选你?”
她托着腮,极为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这位赫赫有名的小舅舅“我心中的谢元慈,我的小舅舅从不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的人,是个有大抱负的人。若非如此,天下又怎会满是你谢家元君的威名,一篇定国策论奠定西京谢元慈的无冕状元、相辅之才的美名,个园之中‘枝枝叶叶各标志,不及元君夺天姿’。谢家若是真的湮灭于世,那离阖府倾覆不过一步。你若不想,没人可以架着你的脖子逼着你写文章,逼着你与天下学士以文会友”
燕宁语气之中笃定之意更浓,“既然,小舅舅都为了两家的未来撕出了一条口子,我总不能熟视无睹吧?君且安心!我会为镇北王府,为谢家,砍出一条通路!送谢家一场‘从龙之功’。”
她仰着头,满天的霞光打亮了她的半张脸,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她说“再说了,从头到尾,小舅舅就没问过我,我这个人,是不是能得了当镇北王府的主?想必,你的心中也是早有决断了的,不是吗?不是因为,这个燕家开口和你谈判的人,与你心里想的是一样的。所以,这个人是谁,不重要,你都有这么本事助她成龙成王!那么,就请谢元少主谢元慈接受燕家之主燕宁的请托,为我们燕北,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坦途来吧”
心头猛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呐喊,却被谢元慈死死压住,他不想就这么顺着时间的轨迹将两府埋葬,他甚至看到了笼罩在镇北王府之上的沙漏点滴流逝,他想过无数次可能会来找他的人,想过燕怀远,想过燕怀仁,甚至想过可能是未来哪个小外甥,拎着一把宝剑,告诉他,小舅舅,我要去做皇帝。
唯独没有想过,是燕宁,扛起所有,站在那里,意气风发,剑指金陵,这样坚定地告诉他,她要一个女主天下。
他现在,找到他的主了。
“臣谢元慈,预祝殿下,得偿所愿,女主天下!”
单膝跪地,行的正是臣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