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之粥不自觉的抬头，却只看见一片褐色的房梁。

蒋念柳见她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以为她对这样的报酬不满意，遂道：“你这女人怎么这样贪心？那可是五两银子，一天五两银子啊，若不是看在咱两尚有几分交情的份上，我能做这个冤大头吗？”说罢，佯装生气扭过头不看她，实则心中却在暗暗嘀咕，她不会真的不答应吧，要不再加五两？

正要开口，霍之粥突然起身，双手攀上他的左臂，蒋念柳心知这下肯定没跑了，本来还担忧的脸色，此刻又重回怒颜，“我当然愿意，这不是怕委屈你了嘛！”

牵着蒋念柳回到桌旁坐下，霍之粥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没想到蒋念柳粲然一笑，满口说着无妨无妨。

“你现在得空吗，要不你现在就领我出去转转吧？”蒋念柳当即摸出五两银搁在桌上，“如何？”

霍之粥大喜，“好，咱们现在就走。不过······”

蒋念柳瞧着她，知道她这一停顿准没好事，“不过什么？”

“我想吃糖葫芦了，就十字街口那家。”她眯眯眼看着他，后者视线落在被她攥在手心的银子上，表明没问题，你现在有钱了，想吃啥还不是你说了算？谁料霍之粥当即将钱藏入袖中，谄媚道：“你替我买好不好？按理说这也算是公费了，吃吃美食、逛逛美景，总不能让我一个丫头掏钱吧。”

蒋念柳白了她一眼，无奈道：“行行行，就依你。我看你才是小姐，我倒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怎么会呢？蒋公子仪表堂堂，又是怀着寻母的赤诚之心前来京州，如何不让人心生敬意？偏又生的这么一副佳公子模样，实在是为咱京州添了几缕风情。说是找罪受，也属实太过了。”

蒋念柳轻哼一声，不再看她小人得志、油嘴滑舌的样子，径自走在前头出了门，霍之粥只得亦步亦趋的跟上。

出了客栈，渐渐来到人声鼎沸的街心。霍之粥许久没有这般开心的上街了，一路上拉着蒋念柳七拐八绕，好几次都是擦着行人的身子堪堪而过，弄得蒋念柳好一阵欷歔，直道：“慢点慢点，小心撞到人。”

人是不可能撞上的，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卖糖葫芦的跟前。

一个年过四十的男子拿着一根人高的长棍，棍子上头约十之二三处附上了压缩的紧实木屑，那一根根红彤彤的糖果欢天喜地的插在上面，好像在说，快来吃我呀，快来吃我呀！

来到近前，霍之粥已经急不可耐，仰头看看，实在不知道选什么好，这上面有苹果的、橘子的、凤梨的，有最经典的山楂的，甚至还有海贝的，估计是为了应和京州靠海的特色。那人也不催，只静静看着霍之粥挑选。

最后她拿了一个橘子的，而后问蒋念柳要什么，后者表示太甜了，不要。

霍之粥一路咬着糖稀卷过的橘子瓣，后面跟着四处张望的蒋念柳，她放慢速度，顺着蒋念柳的目光看过去，张口便道：“这家酒楼味道不错，已经有十余年的历史了，听说当今圣上也曾经在此吃过，还赞叹‘妙哉妙哉’，公子改日也可过来尝一尝。”

蒋念柳看向她，狐疑道：“是你想来吃吧，苦于没钱，只得搭上我？”

霍之粥嘿嘿一笑，也不做解释。

不多时，蒋念柳的目光又被一栋三层高的绮丽楼阁吸引，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喃喃道：“秋月楼？这是什么地方，也是酒楼吗？”

“这是京州有名的雅阁，白日里也用作酒楼，到了晚间便全是唱词听曲的了。”霍之粥瞄了她一眼，“怎么，你想去？可现在是白天呀。”

蒋念柳没理会她的打趣，自顾走着，霍之粥却突然将手一横，只见的糖葫芦串子上还剩下两瓣橘子，“你尝一个？真的很好吃。他家的糖葫芦甜而不腻，清新爽口，实在美味。”

“这算哪门子糖葫芦？”

“怎的，谁说糖葫芦就只能是山楂的？你是歧视糖葫芦还是看不起山楂？”霍之粥凛然的说道，蒋念柳却仍是蹙眉，“吃一个吧，我吃不下了，这样就扔了多可惜啊。”

说着便将糖葫芦凑到他唇边，蒋念柳微一愣神，微甜的红糖挨到唇畔，迎面处却是璀璨非凡的一张笑脸，银牙微展，灿如繁星，到最后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吃了一瓣。

他心想，却是甜而不腻，不过他还是不爱吃。

但见少女腰身轻旋，贝齿轻轻一咬，最后一瓣也划入她的口中。

蒋念柳不自觉得用舌尖舔了舔唇，跟着霍之粥往前行，待到心神平复，这才复问道：“这城中是不是有个叫玲珑阁的，那里是什么地方？”

霍之粥陡然停步，回身冷眼看着他，好小子，原来心思飞到那里去了。

“怎的这样看我？”

“没什么。”霍之粥转身，“那里是京州最著名的风月之所，同样屹立京州十余年，不仅盈国上下皆知，而且隔海的津城也有人慕名前来，”

蒋念柳点点头，这也是他无意在家中的绸缎铺子听客人说起的。那人捣鼓着爹出去转转，没必要守着这铺子到死，还说什么京州的玲珑阁比之宜彬的，只会好不会差，想来他去走一走，也更好些。那人狭长的狐眼微微眯起，笑的却是那般猥琐，想来便是这了。想到这么些年爹一直守着铺子连远门也未曾出过，只怕就是为了要等娘回来。

霍之粥斟酌的道：“其实我原先就是玲珑阁里的丫头，后来阴差阳错才在云来客栈服侍那人。”

“哦。”蒋念柳淡淡答道。

她慢慢踱着，已经想到蒋念柳可能会说的话，心内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虽然看这人左右不顺眼，但也不觉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如果他表露出一点鄙夷，那么她便会彻底和此人划清界限。

哪知这人轻飘飘的一个“哦”就给打发了，这算怎么回事？

看不起？无所谓？不在乎？

“喂。”

蒋念柳大声喊她，霍之粥一回神，却发现自己直直朝着墙壁走去，急忙停住以免闹了笑话。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敛了神色，重新寻了路。

蒋念柳掩唇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会因为你在玲珑阁当丫头所以疏远你、看轻你？”

霍之粥心思被猜中，只得辩道：“才没有，我自己不晓得多快活，才不会管别人的闲言闲语。”

蒋念柳幽幽道：“你倒像想得开。”而后正色道：“不过我真的不在意。虽然这世道笑贫更笑娼，不过那段然不会出现在我这里。所谓的低人一等不过是高门大户用来自抬身价的说辞罢了，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只怕那些嘲笑的人、轻视的人会争先恐后的往里跳。再说了，《烈女传》中不是记载了许多女子吗，那些人纵然身陷风月，不也是一身傲骨，为情、为家、为国、为天下吗？更何况你不过是一个丫头，那又怎的？”

“那是。”霍之粥站到他身前，咋咋呼呼的道：“谅你也不敢对我说什么，不然本姑娘铁拳伺候。”言毕，手握成拳，聚在头顶，做虎扑状。

心中却不竟对此人生了好感，他的话如此恳切，想来定是从心而发。霍之粥身自小长在青楼，虽然已经见惯了那些人一边痴迷欲望，一边大呼“不过区区残花败柳，万人睡枕的贱人，如何能入得了我家大门，给我当丫头都是便宜了，你的下场最终只能在迷离窟中被万人践踏”。见惯了、听惯了，一开始当然会受不了，后来就习惯了。一来柳娘的作风向来是不威逼利诱，出不出身你考虑清楚，我绝不逼你，还会在你决定之前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但是你一旦答应，就必要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什么时候攒够了赎身的钱，什么时候才能离去。是以此，柳娘在玲珑阁的名声奇高，那些姑娘丫头都是打心眼里服她。也不是没有过想要赎身的姑娘，只是后来千辛万苦的攒够了钱，却发现已经无处可去，只能乖乖的在玲珑阁待着，好歹也是一个家。

霍之粥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她不过一个丫鬟，平日里低于尘埃，那些客人们断不会找上她们，就是有也会被柳娘制止，所以她才能恣意的活到现在。而今听了蒋念柳一番话，心中自是万分感动，当即忘了之前和他之间的斗嘴，什么三十两，什么看笑话，从今天起，蒋念柳就算她的朋友了。

蒋念柳哈哈大笑，直骂她傻女人。

霍之粥也在怒色过后，欢天喜地的重新拉着他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