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南郊。
一场瓢泼大雨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在各自有小算盘的人心里,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让本就翘首以盼了半天的队伍显得诚意更足。
倒不是都对那等了小两个时辰仍没影的来人有多恭敬期待,只是能在滂沱大雨中仍能面不改色,多半能在前方迎客亭中的那位心里留下好印象。
官道上密密麻麻站了两拨人,以文武分列两侧,在场不过堪堪百人,却已是大郑王朝最为煊赫权贵的一群人。
若是此时有高手在这帮王朝最顶尖的黄紫公卿中乱杀一通,大郑肯定还是这个大郑,但一定元气大伤。
文臣以首辅中书令沈牧和尚书令谢尧领衔,武将以骠骑大将军、大都督李茂隆牵头,中间隔着宽阔官道,泾渭分明。
相对于在大雨中摇摇晃晃的文官集团,武将这边显然气定神闲得多,文官有资格在此排队等候的,无一不是从三品官身以上,武将心中冷笑归冷笑,可也没谁真会笑出声。
不远处的迎客亭外,巍然肃立着五百金吾卫骑兵,清一色银甲枣红马,大雨泼洒在森森铁甲之上,发出阵阵清脆声响,方圆十里,还有一营骑兵在外游曳,充当斥候。
迎客亭中,一身正黄龙袍的中年男人和凤冠霞披的妇人挨坐在一起,皇帝李晟望着亭外大雨怔怔出神,皇后谢缨不时看着自己夫君略显疲态的脸庞,脸上闪过一丝极力掩饰的忧虑。
这位天下共主回神,遇上皇后的目光,歉然一笑,眼神中晦暗不明。
司礼监掌印曹臻身着猩红蟒袍,在亭外听完金吾卫骑兵拍马回报,转身恭敬走入凉亭禀报给皇帝李晟,李晟牵着皇后的手双双站起,远处有一辆朴素马车从密集的雨幕中缓缓驶来。
在外游曳的金吾卫骑兵渐次排在马车身后,随行护卫。
马车旁边,是不下五十位素衣剑客,衣领别有一枚黄铜领章,赶车之人身穿绯色正五品白鹇官袍,目视前方,心神激荡,眼神炙热。
即便他知道众人汇聚于此,绝不会是在等他,可他正与车厢里那位同行,并不妨碍他跟着与有荣焉。
文武百官见皇帝皇后同时起身,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怠慢,一些站在后排的官员微微踮脚张望。
马车缓缓经过凉亭,不见车内有人出来,皇帝微微躬身作揖,车帘打开,里头一位身着灰白老旧道袍的老头浅笑着点头回礼,放下帘子,马车径直入城。
除了首辅沈牧微微皱眉,在场文武百官对于马车那位看起来谱子极大的无礼举动没有丝毫不悦。
原因无他,这位面圣不跪,甚至都没有走出马车一步的老头,是当朝国师,更是两朝帝师许松林。
即便是文武韬略亘古鲜有的先帝,在这位老者身前,也须执弟子礼。
这位辅佐先帝定鼎天下的大郑王朝第一谋士,对于官位权柄看得极轻,从没有向先帝和当今天子讨要过一官半职,这几十年除了仅有的几次外出,都是窝在钦天监占据一份虚职,深居简出。
可在场的王朝中枢重臣个个都知道,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不输于首辅沈牧,真正意义上的王朝“隐相”。
迎接事毕,各部官员回城更衣后,回各自衙门办公,只有一小撮官员被皇帝召见,来到太极宫西侧御书房门前等候。
每日日朝后,时常又有小朝会,今日皇帝率百官出城迎接国师回朝,故而取消日朝,在这位勤勉政事更超先帝的当今天子登基以来,只有极少的几次。
天子勤政,是国家幸事,更是万民福祉。
皇帝李晟回宫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干爽宽松锦袍,端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金丝楠木桌案后,几位大臣在司礼掌印太监曹臻授意下鱼贯而入。
往常能够参与小朝会的,雷打不动都是那仅有的几位打个哈欠都能让举国震动的本朝权柄最重的大臣,首辅沈牧自不必说,尚书令谢尧也位列其中,门下侍中周如晦,再往下就是未必每次都齐聚的六部尚书。
今天的小朝会来了三位年轻的新面孔,分别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蔡雨全、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刑部奉天清吏司郎中谢镇。
几位大臣都被天子赐坐绣墩,蔡雨全、陈穆和谢镇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自然是恭敬站立在后。
小朝会上皇帝李晟先是和几位大臣讨论了今年立春以来有关各地官员考评的事项,还有漕运改革的具体措施,言谈之余偶然涉及盐政,都是一经传出,就会牵扯朝中各方势力,乃至波及全国的大事。
今年除夕,皇帝李晟改元嘉定,已经传出了明显信号,吏治、漕运、盐政三事皆会面临改革,尤其是漕运和盐政,多年以来都被门阀暗中操持,日进斗金,皇帝改革的决心很大。
当然,改元更加隐晦的一层意思,只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主官知道,一系列明里暗里眼花缭乱的削藩举措,也将于今年悄然开始。
除了出身清河谢氏这种一等一豪阀的谢镇,由于自身家族熏陶多年的底蕴,还能面圣处变不惊外,蔡雨全和陈穆这种通过科举鱼跃龙门的寒门子弟,就要紧张拘束得多。
蔡雨全还好,皇帝说起年春官员大评的时候,还需要仔细认真做好记录,恰好掩饰紧张,陈穆就显得无所事事多了,一直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官靴,强作镇定。
皇帝李晟喝了口茶,看了眼谢镇,笑问道:“谢卿,许久不见,一路辛苦,新缝制的正五品白鹇官袍可还喜欢?”
如果不是知道谢镇的身份,皇帝这样冷不丁问这么一句,与谢镇官帽子差不多大小的蔡雨全和陈穆早已吓得汗流浃背。
笑意温淳的谢镇谢恩道:“启禀陛下,尺寸之功,不足一提,新官袍合身得很,陛下厚爱,谢镇定当不负皇恩,再立功勋。”
举止言谈之中,尽显世家大族风范,皇帝微笑着点头。
又看向兵部武选司郎中陈穆,柔声问道:“陈卿,今年中秋武选恩科,准备得如何了?”
陈穆急忙润了润嗓子,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自陛下年初选定京城虎贲营校场作为武选场地之后,兵部已拨银十万两重修校场,新校场端午前后便能修缮一新。”
“另外,十大宗门的选送弟子名单也已经全部由各地官府交与兵部入档,待清明过后,定于昌州万剑堂的比试选拔结束,今年武选的名单就能呈交陛下过目。”
皇帝突然好奇问道:“江湖的比试选拔,是那宗门选拔后的落榜之人,对于殿试角逐基本无望,十大宗门选送之中,猜测谁能夺得殿试前三甲呢?”
陈穆思索着答道:“启禀陛下,臣尚不能猜测,据说十人之中以万剑堂赵纳吉、龙泉剑宗宋明理、四方剑林许知远在江湖名气最盛,呼声最高。”
皇帝李晟微微点头。
万剑堂、龙泉剑宗、四方剑林号称三座剑山,撑起大郑江湖半壁江山,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就连久居宫中的大郑天子,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那个江湖第一门派万剑堂,开宗祖师就是那个号称南司马的剑圣司马桐光。
北有卓东海,南有司马桐光,双星闪耀江湖一甲子。
自从卓东海独自单刀对抗北元入侵身死以后,司马桐光一气入齐天,成了八百年江湖的唯一,为卓东海报仇以后,便彻底消失于江湖。
他身后的万剑堂,自然就成了中原和北元两座江湖,甚至两座朝廷都震耳欲聋的第一大派。
谢镇走出一步,轻声请求,打断了皇帝李晟飘远的思绪:“臣想向陛下求一份差事。”
李晟微笑问道:“谢卿求什么差事,但说无妨。”
谢镇略一整理措辞答道:“回陛下,清明节万剑堂的江湖选拔可否由臣下率刑部铜章提刑使司参与?”
坐在最靠边绣墩上的刑部尚书郭祎眼皮子止不住跳了跳。
皇帝李晟略微沉吟,点了点头笑道:“宗门选拔和江湖选拔都是为武选恩科筛选应试人选,原先应由兵部武选司前往万剑堂参与巡判,不过监察江湖诸事本也是奉天清吏司分内事,倒是朕疏忽了。”
“既然如此,兵部和刑部这趟协作一回,清明节共同前往万剑堂巡判选拔一事,兵部忙得四脚朝天,刑部就当帮忙着分担了。”
谢镇微笑着谢恩。
小朝会结束,几位大人联袂走出御书房,首辅沈牧和门下侍中周如晦走在一起,周如晦轻声笑道:“谢老头这会儿该是什么想法呢?”
沈牧一言不发,不予置评。
尚书令谢尧自从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目养神,老神在在,旁边坐着志得意满的谢镇。
怪不得他,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许多人还在徘徊科举,他就能够参与小朝会,被陛下嘘寒问暖,得了便宜还能卖个乖,又讨要了一份坐着就能拿功劳的美差,换做常人,谁做得到?
谢镇嘴角窃笑,大概是想到自己接过家族棒子,位列三公,延续家族辉煌的那一刻,冷不丁看见一旁的谢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刚想张嘴说话,就被谢尧劈手扇了一记响亮耳光。
“孽障!你不知死活!”
谢镇捂脸错愕,如丧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