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时间过得极其漫长,好在小厨房不时便送来些新鲜的糕点,又有清歌陪着说话,倒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江雀月一直盼着沈从出来,又想不到什么可以和他单独相处的理由,焦心了一整日。
直到夜色降临,皇宫里突然来了旨意,说是皇上身体不爽利,宣时南麟进宫侍疾。
他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和她打声招呼,只是留下了他的近侍孙握,和清歌一同随侍在她身侧。
但孙握显然并不愿意留下。
“什么意思?我哥跟爷干大事儿去了,我就在后院看着个小娘子?”孙握搬了个板凳坐在卧房门口,摩拳擦掌道。
清歌轻轻笑了声,“当心被九爷听到,有你好果子吃的。”
江雀月也觉得好笑,索性捧着两碟桂花糕跑到门口,盘腿坐在了这二人身旁。
“哎哎哎,别,你这裙子可金贵着呢。”孙握别扭地把自己屁股底下的板凳抽了出来,往江雀月面前踢了踢。
她也不推辞,坐了上去,一面把桂花糕递给他,说道:“殿下是信任你,才把王府留给你看着呢。”
孙握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再看那小姑娘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便伸手接过了桂花糕,吧唧吧唧吃了起来。
“沈从还在吗?”江雀月问。
“还在竹林里呢。”孙握说,“九爷没空的时候他就自己跟自己下棋,奇怪得很。”
江雀月对他愈发感兴趣了起来,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问道:“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哈?九爷一走你就红杏出墙?”孙握讶异道。
清歌笑骂了声,说:“姑娘是咱们王府的客人,别乱说话。”说着站起了身,领在前头走着,“姑娘请随我来。”
江雀月道了声谢便跟上了。
“哎!也带我去!”孙握忙不迭站起身来跟在了后头。
……
一路兜兜转转,终于走到了竹林,清歌停在了回廊上,指了指里头,说:“姑娘请吧,奴婢在这里等着。”
“啊?那怎么行,得一起进去。”孙握不依。
清歌侧身瞧了他一眼,孙握便立刻乖乖闭了嘴,不再多言了。
江雀月有些诧异地看向清歌,暗想,她怕不是普通婢女那么简单的,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说道:“好,我很快便出来。”提起步子快步往里走了去。
竹林幽深,夜色黯淡,江雀月踉跄着往里摸索着走去。初时绿竹细密,需得三拐五绕才堪堪能通过一人,渐渐入内了,视野便突然开阔起来。终于走至深处,月光好似被圈禁了尽数落在了此处。
好一个棋盘,江雀月暗暗称叹道。
与其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个棋阵。以嵌入地上的竹子勾勒出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子竟都是半人大的天然玉石雕刻而成。
有一男子便翩翩而立地站在一方白玉棋子上,背对着她,风声轻摇,听着江雀月的脚步声,他回过身来,遥遥看了她一眼,月华如水,就这么被幽禁在他清澈的眼眸里。
“是你。”他还记得她。
“见过沈公子。”江雀月欠了欠身。
他从棋子上跳了下来,走至她跟前,问:“江小姐,何事?”
他果然已猜到她的身份。
江雀月笑道:“沈公子真是个爽快人。”
他没有接口,耐心等她发问。
“我想知道,南国夏家的事。”
沈从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反问道:“为什么要问?”
“与我母亲有关。”她坦诚地回答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南国来的质子对她而言到底是敌是友,到底隔着南北两国之间累世的恩怨,何况她还是北国人,他会告诉她吗?
她不知道。
可是,他清澈见底的眼神,在月光下静静注视着她,和昨日在回廊上对视的那一眼一样,即便波澜不惊,却好像暗流涌动。她敢肯定,他对她一定怀有某种特别的情绪。
“你的母亲,唤做什么?”他突然问。
“夏知秋。”她看着沈从,一字一顿地说。
果不其然,他的眼里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即又是早知如此的释然和不该如此的痛苦夹杂。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隐忍的痛楚克制在跳动的眉心之下。
“你知道我的母亲是南国荣华夫人夏一叶吗?”他说。
江雀月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愕然道:“夏……一叶?”
一叶,知秋。
难道……难道?
沈从静静看向江雀月,轻声说道:“十六年前南北两国大战,北国江河为前锋,南国荀羿为统帅,大战数月,最终南国险胜,班师回朝。我母亲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就是那时在军中失了散,至今未归。”声音渐渐低了,“她的名字,便唤做夏知秋。”
江雀月蓦地僵住了,“你是说,我娘亲,是荣华夫人的妹妹,她是南国人?”
“是。”他犹豫了很久,才靠她近了些,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痛楚,缓声说:“南国统帅荀羿,是她的夫婿。”
江雀月一个踉跄。
母亲临终前不断念叨的名字,荀羿……荀羿……
风声呼啸着卷起地上散落的竹叶,萧瑟的夜色四处逃窜着。
“可是……不可能,明明父亲才是……”江雀月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是不是同名之人?你说的那个夏知秋,或许根本不是我娘亲……”
沈从靠近了她些,目光渐渐下移,变得柔软而悲痛,他缓缓伸手抚上她脖子上挂着的项链,“这是那年,姑姑去战场之前,母亲赠她的礼物。”
他从衣领里掏出自己的项链来,握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冰冷的玉在夜色下染上几分冷清的翠色。
一模一样的两块玉。
他的手在颤抖。
噌一声,江雀月心里好像有根弦断了。
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些,大脑一片空白,他说什么……若说娘亲是荀羿的妻子……那为何,为何又会与父亲生下她……
“父亲告诉我,娘亲她,是烟花之地的人……”她竟抱有一丝期盼,父亲所言不虚。
沈从垂下头咬了咬牙,“江河……!他作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却还敢这样诋毁姑姑。”他握紧了拳头,“他怎么敢。”
晚风呜咽着,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江雀月的心就在这剧烈的起伏中渐渐凉了。
两国交战之际,娘亲明明是南国统帅的妻子,却为何会怀了北国将军的孩子,随他回了北国,再不曾和家人联系,从此音信全无……
十六年前的南北大战,十六年前……再过不多日,她便满十五周岁了……
江雀月跌坐在地,她好像明白了,若果真如此……她颤抖道:“所以,娘亲当初……是被父亲掳来了北国,然后……才生下了我。”
并非所愿,却没有退路,所以被迫和南国夏家断了联系。因为太不光彩,所以父亲才编排出这样多的借口和理由。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所敬仰畏惧的父亲,竟是母亲悲惨人生的始作俑者,他竟是这样卑劣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
太多的事情瞬间得到了解释和回答。
月色凉凉,江雀月愣愣地跌坐在地上,干枯的竹叶被颤抖的手按碎,发出突兀破碎的声音。
沈从沉默着蹲了下来,伸出冰凉的手替她擦去了不知何时已满面的眼泪,轻声说:“昨日见你,便觉得你与她很像。”
那双柳黛眉,和姑姑一样,似蹙非蹙,总像藏着什么愁绪。
江雀月终于忍不住,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过往这十五年的事情终于在这个假设下都有了解释,原来如此……
为什么父亲不肯娶娘亲进门,始终不曾给她个名分,原来不是因为她是烟花之地的女子,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敢也不能娶。
为什么父亲不让世人知晓她的存在,原来她竟是这样罪孽的产物。他惧怕着,总有一天往事会东窗事发,届时,他惹的祸将会是南北两国的祸端。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