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凉薄,沈从半蹲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跟前啜泣不止的江雀月,心下悲凉。
他四五岁时,是见姑姑最频繁的时候。
那时候朝阳夫人刚刚入宫,深受父王的宠爱,很快便受孕诞下了一名皇子。母亲骤然失宠,情绪几近失控。
渐渐的,她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为了诓父王来宫中瞧她,她便悄悄给年幼的他灌酒,直喝得他满面通红呕吐不止,才等到父王匆匆来看他们母子一眼。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母亲的悲痛。
夏家显赫,父王对母亲虽恩宠不再,但仍忌惮着夏家的兵力,为表荣宠,许了姑姑随时进宫的令牌。
她便时不时来看望他们。
他记得的,也是在这样凉的夜里,很多个这样的夜里,母亲醉倒在宽大冰冷的床上,身旁是发臭的呕吐物。而小小的他被母亲灌了那么多的烈酒,却最终再没能换来父王的关切,只是独自一人捂着灼痛的胃,在杂乱的地上打着滚。
姑姑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匆匆赶来,而后将他抱在怀里,唱着轻声的歌谣哄他睡觉,一边轻轻抚着母亲的眉头。
这样温柔的姑姑,却在那年南北大战中再没归来。
临行前姑姑是来看了他的。
那日母亲并未饮酒,她知晓姑姑将随荀羿前往军中,并不舍得,只好拼命挽留着她,好像有姑姑在,母亲在这深宫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姑姑只是一遍一遍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慰说,此次大战战况胶着,她渴望为国出一份力,况且她的夫婿荀羿是此战的统领,她想和他共进退。又叮嘱母亲莫再饮酒,好好照料孩子,在皇宫里等她回来。
却没想到,她再没能回来。
他和母亲一同坐在空旷的宫殿门口,等了无数的日与夜,终于等来南国大胜归来的消息,却没能等到她再匆匆跑进宫来,给孤苦无依的他们母子俩一个怀抱。
他再没能听过那样的摇篮曲。
…
静悄悄的夜,江雀月的抽泣声渐渐淡了,沈从就这么一直半蹲着,一遍一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幼时姑姑哄他睡觉一样。
“这么说来,”江雀月仰起头看他,破涕为笑:“你算是我的表哥了。”
沈从对上她终于平静下来的眼神,心里有一丝抽动,他点了点头,说:“对。”声音染了几分月色,轻盈地乘着风,落在翠绿的竹叶上,送进了她的耳朵。
“我们,是亲人。”低哑的声音,像说着什么郑重的允诺。他看向她,眼里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得像天边永远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月。
他温热的体温裹挟着竹林清寒的气味,热度从他的掌心传到她的后背,再逐渐扩散到全身。江雀月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鼻子,又哭又笑:“太好了,我居然有个皇子表哥。”
沈从失笑,知晓她不过是借着调皮话悄悄在流眼泪,也只装作不知,只是静静安抚着她。
江雀月渐渐不哭了。
对于母亲和自己的身份,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与其说是意料之外的惊慌,她心中更多的感受却是——啊,果然如此啊。
她和母亲对于江家来说果然是个无法启齿的秘辛啊。
但知道这一切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五年了,在江家五年的时光,她从未有过归属感。江颀风和江灵云对她不是不好,可这份好就像隔着衣衫挠痒痒,欠了太多的亲切和熟稔。就像她永远没有胆量大声告诉他们,其实她很讨厌吃莲花酥。而他们在她面前也永远都怀着同情和悲悯,将她当作一个可怜虫来疼爱着,以一种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心态。
她害怕并且厌恶这样的怜悯。
为什么要可怜我,这么高高在上地可怜我?
在江家,她没有一天活得像自己。她努力去做一个好女儿,免去父亲和主母对她的厌恶和猜疑,也尝试着去做一个好妹妹,在颀风和灵云面前做出懵懂天真的样子。
但那都不是她,从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和母亲在一起时,虽过得贫穷,整日里穿着粗布衣裳,吃着糙米白饭,但她从没有一天埋怨过这样的日子。后来母亲过世,她来到江府,穿上了绫罗绸缎,吃上了山珍海味,但被困在那一间小小居室的每一天她都在想,若是没有来到江家,该有多好。
如今,她终于知道自己和江家之间隔着的原来是这样难以启齿的龌龊和龃龉,她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喜欢江家了。
江家不是她的家,江家人也不是她的亲人。
江雀月在沈从眼里看见了沉重的痛意,那是真正与她感同身受的痛楚。
她明白的,他们有同样的恨,同样的痛,还有同样的不甘,在这一刻。关于她的母亲,关于江家。
或许对他而言,还关于南国。
江雀月站起了身,脚有些酸涩,沈从便扶着她的手臂给她借了借力。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来北国?”
沈从笑了笑,低着头看了她两眼,问:“你觉得呢?”
“断不会真的是着了朝阳夫人的道。”她笃信道。
“你知道这个就足够了。”沈从静静抬起头来,目光从这狭小的一方天空看去,巨大的圆月挂在遥远的天际,天际那端,是弥海,过了那片海,便是南国了。
三年了,离开南国三年了。
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
耳畔是竹林萧瑟和风声鹤唳,他想起曾经的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相隔多久了,这样的日子。
“北国要出大风波了。”江雀月看着天上压下的黑云,叹道。
“风波一直都在。”沈从悲悯地看向她,“只是你终于走进了风波深处。”
“我明白的。”江雀月回身看了看背后茂密的竹林,清歌和孙握应该还等在那里,“该回去了。”
“嗯。”沈从应了声,又问:“你身子可好了些?落水之事……”想来他也猜到了她昨日落水并非意外。
“无妨,临安王猜到了我是江家二小姐,在试探江家。”
“可有应对的法子?”
“没有。”江雀月笑了笑。
沈从了然,也笑道:“这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嗯。那我,便先走了。”
“好。”
江雀月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竹林,沈从一直站在原处静静瞧着她。每每她回头想看看他走了没有,他都仍站在那,眼里流淌着静谧美好的光芒。
风将他的衣袂掀起,他站在风口里,也站在月光的漩涡里,平静地像是被雕刻在那里的白玉棋子,平白让人安稳。
只是这样看着他,江雀月就觉得很安心。
“姑奶奶,你可算出来了。”孙握一见着她立刻跑上前来。
“抱歉,话说多了些。”江雀月走到清歌面前。
清歌没有插嘴,安静地领她重又往卧房走去。
“你可了不得,跟那个大冰棍能聊这么久,佩服佩服。”孙握感叹道。
江雀月轻轻笑了下,得知二人身份之后再听旁人这样说他,倒是有些好笑。
“姑娘与沈公子谈了些什么?”清歌在前头领着路,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端庄大方。
江雀月平静地答道:“白日里临安王和他待了那么久,想必和他说了不少我的事。现在临安王被召进宫侍疾,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便问问沈公子,可知道江家现在的情况。”
“什么情况,能有什么情况?”孙握切了一声,“拉倒吧你,一个小小婢女,还指望江家八抬大轿来接你不成?”
“闭嘴。”清歌冲他发了脾气。
果然,清歌是知晓内情的。江雀月很好奇,这样一个女子,她算是王府的什么人,半个女主人吗?
“无妨。”江雀月轻松地笑了笑。
很快回到房中,清歌和孙握守在了门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倒是睡得更安心了。
时南麟既被叫入宫中,想必皇帝的身子并不大好,他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江家必定会趁这个时候来接她回去,王府也断没有再留她的必要。
这事儿就算是平局了。
不,还是时南麟胜了。
江府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但时南麟已经知道了她是江家二小姐,这个筹码握在手中,将来必定大有用处。
兴许将来会被他利用也未可知。江雀月有些自嘲地想了想,但无所谓了,她需要让自己成为光明正大的江家二小姐,这个事不能自己来做,就让别人帮她做。
父亲不是想要否认她的存在吗,她便要成为他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让母亲背负的所有苦痛和挣扎,都会还回来的。
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