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这个时空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今年汤家迎回了自家的千金,更是喜上眉梢,除夕宴办的格外隆重。
汤夫人天未亮便起身,安排府里的大小事宜,欢天喜地操办各项琐碎事务。
林晓晓是近黄昏的时候抵达汤府的。
她的到来如同在汤家这大池子里扔下了一块石头,整个汤家顿时活跃起来。
这个时空还不流行年夜饭去外头饭店吃的习惯,一家族的人聚拢在府邸里,来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汤府宅子规模不小,也显得有些拥挤。
林晓晓先是被汤家长辈亲戚们好一番围观,手中不知不觉多了好大一把红包,等所有人都瞧过她、又抒发完充沛的情感,她终于坐上了桌吃上了这一年一度的年夜饭。
气氛热络,杯光交错,林晓晓也跟着喝了好几杯,嘴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然而,等年夜饭一结束,汤夫人试图挽留她守岁、在汤府住下,她却又矜持得体的拒绝了。
除了那日被司北辰从去汤家,林晓晓也不是没再去过汤家,但每次都是去吃顿便饭,却绝不留宿,不像是人家女儿,倒像是位客人。
眼看着女儿就要出阁,却都没怎么正儿八经在家住过,汤夫人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拉着女儿的手着急又难过,“汐儿,往日也就算了,今日可是除夕,过两日你便要出阁了,你屋里头的被褥娘都晒过了,用的也是让你哥哥说了照着你的喜好买的,你就听娘一回,在家里住下吧?”
即便汤夫人如此晓之以情,林晓晓却依然微笑着拒绝了她。
汤夫人笑了一日的脸垮下来,她眼神有些空洞,望着女儿的马车缓缓驶入街尾。
她忍不住想:大过年的,谁不希望和自己的家人团团圆圆呢?
偏偏这孩子……
汤夫人错过了自己女儿的幼年,也缺席了她的童年,她竭尽全力想要补偿自己的女儿,到头来感动的却只有自己。
原来,光阴交错的遗憾是永远不可能弥补的,久别重逢与失而复得确实是人间喜事,但这并不代表可以一笔抹去曾经的伤疤。
身后是汤府人声鼎沸,眼前是女儿马车萧索的背影。
寒冷的夜色下,汤夫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辈子,她同自己女儿之间,恐怕也只能停留在相敬如宾了。
林晓晓这一趟来汤家吃年夜饭,只带了秋影这个马车车夫出来,桃酥和小李子都留在了铺子里,和那些没有地方过年的绣娘们一起过年。
除夕夜比她想象中更要热闹,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粗制滥造的烟花漫天都是,昔日或是争吵或是恩爱的家人们,都化干戈为玉帛,其热融融聚拢在一起,隔着马车车窗,林晓晓都感受到了那种溢于言表的欢喜。
可这些欢喜都是别人的,似乎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离开汤府,秋影问:“姑娘,是要去栖迟湖吗?”
林晓晓却要求他驾车回文渊阁。
等到了文渊阁,看着空落落的门庭,林晓晓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家人。
她不想沉浸在这些没用的负面情绪中,马车都没下,示意秋影带她去春熙街。
然而,这该死的除夕夜,春熙街大大小小的铺子竟然都关了门,昔日门庭若市,今夜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林晓晓站在聚星阁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酒楼,如同一个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空荡荡的春熙街上格外惹人注目。
林晓晓转头,便见有一人策马而来,那人穿着一套熟悉的红黑相间衣服。
——是司北辰。
司北辰跃马而下,走近林晓晓,抬手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一刮,垂眸看她,低声开口:“不是说了,让你这些日子安分些么,大晚上跑这里做什么?”
自从那日宫门一别,三个月来,林晓晓还从未见过他。
三个月未见,他穿着她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眉目依旧,意气风发。
林晓晓:“你怎么来了?”
司北辰轻声道:“汤府、文渊阁、栖迟湖都未寻到你,想来你便也只能来这里了。”
林晓晓:“不是说有了婚约的男女婚嫁前是不能相见不吉祥吗?”
司北辰伸手握住林晓晓的一只手,她的手柔软纤细,明明裹着厚厚的绒披风,却依然冷冰冰的。
司北辰不由握紧那只手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道:“今日不同,今日是除夕,本王来陪你守岁。”
偌大的盛京,铺天的热闹,却没有一处她的落脚点。
寒冷刺骨的冬夜,一直到这只大手握紧自己的手,一直到他一声“陪你来守岁”,林晓晓漂泊不定的心才仿佛找到了降落点。
司北辰见她低着头不吭声,问:“想家了?”
林晓晓:“还好。”
司北辰:“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就拉着林晓晓走。
林晓晓忙问:“哎,去哪里啊!”
司北辰给了她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带你回家。”
回家?
林晓晓还没搞清什么状况,司北辰便抱着她的腰一把将她送上他来时的马,又自己翻身上马。
他双手一环,将林晓晓连同她那件厚厚的披风一起裹紧在怀中,轻叱一声,策马离开了冷清的春熙街。
没一会儿,司北辰带她到了宣王府。
林晓晓不由道:“我都还没有过门,你就这么带我回来是不是不大好?”
司北辰:“你没过门不也在本王府上住了多年么?”
司北辰说完,扶着林晓晓下马车,牵起她的手堂而皇之进了宣王府大门。
除夕,府中的仆役都穿戴整齐体面,见到林晓晓来,竟也没有惊讶的,更是纷纷喜气洋洋地躬身问好。
“王爷吉祥,王妃吉祥!”
“王爷新年好,王妃新年好!”
林晓晓:“……”
司北辰:“王府建了十来年,前头是接待客人,东边是花园,内院在中间。本王不喜人多,府上不怎么来客人,前厅和花园过去一直空着,这几个月找人都重新修葺过。”
林晓晓不由问:“不是不喜欢人多吗?本来也挺新的,干嘛重新修?”
司北辰:“本王是不喜人多,不过听说王妃天性爱热闹,往后宣王府车水马龙,瞧见这前厅花园不够气派,怕给王妃丢脸。”
林晓晓:“……”
司北辰:“母妃想要将花园改做新居,这些日子也不好见你,本王擅作主张,将原来的内院改了改,你来看看。”
司北辰说着,牵着林晓晓的手到了内院。
林晓晓初来这个时空便是在司北辰内院,又在这里当过一段时间行政主管,还是很熟悉的。
可孰料今晚再来看,内院早已焕然一新!
整个内院的院墙被推翻,又在更外围的地方圈起来,足足比原来大了两倍有余!
此刻,院子里到处点着喜庆的红灯笼,一片灯火通明。
内院进门处开始,两条长廊一左一右两边展开,又延伸至远处,所经之处,连接着其他长廊,又通往各处屋子。
所有长廊都铺上了红木地板,地板上了漆,在一盏盏灯下散发着一层漂亮的光。
林晓晓在长廊上走了几步,只见院里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往往转个弯便是一片豁然开朗。
绕过一片小而别致的花园,两条长廊最后相交于一座屋子前。那屋子是座两层小楼,有大露台,有落地窗,整个造型设计明明已经突破这个时空的禁锢,可纯木质的材料与经典的庑殿顶又使得其与周围融为一体,并不突兀。
林晓晓推门而入,借着灯烛看清里头布局,不由一愣——虽然略有差别,但她还是一眼看出,这里是模仿了文渊阁内廷的布局!
林晓晓拾阶而上,起居室、浴室、衣帽间、卧室,到处都有文渊阁的影子。
林晓晓不由诧异,转头看司北辰!
司北辰:“后头有泳池,还有一处院子,桃酥说你喜欢桃花,本王命人去陕西府运来一批花桃,这两日才到,等你嫁过来,刚好可以瞧见满园花开。”
林晓晓:“桃酥那个蠢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桃花了。我分明说的是要是院子里有几棵桃树就好了,这样来年就可以有桃子吃了。”
司北辰一挑眉,薄唇一扬,“那恐怕要让王妃失望了,本王栽的这批都是花桃,不产果。”
林晓晓避开他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打量一圈屋子,问:“这些都是你这几个月布置的?”
司北辰走近两步,他端视面前的人,轻声道:“这里往后便是你的家,你可喜欢?”
家一个字,让林晓晓忍不住心神一颤。
司北辰:“若是有哪里不喜欢的也无妨,等搬进来了一样样换便是。还有王府其他地方,往后便都是由你做主。”
林晓晓:“司北辰,你……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司北辰揶揄:“王妃都以身相许了,本王自然全力以赴。”
林晓晓:“那什么……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司北辰没说话,示意她开口。
林晓晓:“皇上……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的是让我嫁给你?”
司北辰:“汤家几代为官,皇上对其如数家珍,他自然知道汤家不会把才寻回来的小女儿嫁入宫中做个良媛。”
林晓晓:“所以皇上这道圣旨下了,其实不是真的想让我嫁给太子,他是下给你看的,他是在逼你开口,求他收回圣旨,所以那日我当面抗旨,他却没有杀我,他罚跪我、又由着我在德懿宫住下,其实就是一直在等你的反应。这也是为什么皇上最后给我的选项里,多了一个宣王妃。”
司北辰淡淡一笑,目光略过林晓晓的眉眼,“王妃胸有丘壑,自是聪慧过人。”
林晓晓:“可我不明白,他既然一开始就打算将我许配给你,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司北辰:“皇上若是一开始便将你许配给本王,太子自然不愿意。为了安抚太子,皇上只能明面上答应他将你赐给他,如此一来,又有了你抗旨这样一番波折,太子自然对你彻底死心了。”
林晓晓:“就因为这个?他老人家闹这么大动静,就为了妥善处理儿子的情绪?那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我当时如果不抗旨,你又打算怎么做?若我接了圣旨,太子如何对我死心?”
司北辰却不肯答,只是道:“即便你不抗旨,汤家人也不会同意。本王当初只是想让汤家出面,没想让你站在最前头搅和进去。”
林晓晓:“魏家那边后来又是怎么处理了?”
司北辰:“皇后那碗药本来是想毒死你的,后来阴差阳错毒死了魏想容。”
林晓晓:“皇后那么高明的人,下药那么容易就被发现了?还有魏想容为什么要偷偷入宫?又为什么要躺在我的床上?”
司北辰:“她为何入宫重要么?重要的是皇后毒死了她。此事司家不占理,好端端一个女儿没了,魏家不可能轻易罢休。皇上为了安抚,便将魏家另一个女儿配为太子妃,至于太子那边……他没有选择,皇后犯下这等事又被查出来,他若是不点头娶了魏想兰,那么皇上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皇后。”
林晓晓:“你的意思是,皇上拿皇后的事情威胁了太子,逼迫他娶魏想兰。太子为了保下皇后,只能咬碎牙往嘴里吞,更顾不上要娶我这回事了。”
司北辰:“如今大家只知道魏想容是死于突发旧疾,真正知道幕后事情的,除了皇上本人,也就几个而已。”
林晓晓:“撇开魏想容和皇后这边的事情,明明太子和你都喜欢我,明明两个都是自己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还是太子,为什么皇上费尽心机就为了成全你和我?他为什么不成全太子?”
司北辰:“你本就是本王府里出去的人,嫁给本王自是顺理成章。”
林晓晓盯着司北辰不说话。
司北辰:“怎么了?”
林晓晓:“不对,肯定不对,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
铛!
远处不知名的钟楼,突然传来一阵古朴厚重的钟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子初——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新年了。
司北辰收起话题,转而又拉着她的手下楼。
楼下餐厅里,仆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放好了一桌饭菜佳肴,还点上了炉子。
林晓晓探头看了眼,桌上放的菜倒不多,但多数都是她喜欢的,她道:“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怎么还吃?”
司北辰看着她问:“你吃不吃?”
林晓晓又看了眼那盘炖的又烂又香的猪肘,摸了摸鼻子,“你们家换厨子了?我记得原来那个胖子没这么好的手艺来着。”
司北辰在她对面坐下,伸手给林晓晓倒了一杯酒。
酒温过,入口温润,尾调偏甜——是果子酒。
那一声钟声后,整个盛京城突然热闹起来,喧闹声隔着几重墙壁院落都能传到耳边,到处都在放炮仗烟花,整个城市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期待着新年的钟声。
司北辰突然问:“往日里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林晓晓在汤家并没吃多少,这会子满桌子爱吃的菜,嘴上不停,随口道:“我们那里过年没有这边这么浓厚的氛围,每年这时候我父亲会召集各家公司的董事会股东会,还有主要的核心管理层,再加上一些重要的朋友、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表彰嘉奖一些工作业绩突出的员工,至于我嘛……一般也就是在外面和朋友玩,不过我父亲有要求,除夕这天凌晨前一定要回家,他也一样,那一天晚上一定会在凌晨前到家,然后我,他,还有我妈妈,我们会像现在一样,准备两三个家常菜,围坐在一起吃一个简单的团圆饭。等过了凌晨,我一般就都回房间睡了,不过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醒来时,我的床上一般都会有一个红包,那是我爸妈给我准备的压岁钱!”
林晓晓说完,不由有些缅怀,又见司北辰只是喝着酒不吭声,不由问:“你呢?以前除夕你都是怎么过的?”
司北辰:“除夕宫里有宫宴,大概同你父亲那样差不多,朝臣宗室坐在一起吃饭。吃完便是各自回府,无趣的很。”
林晓晓:“你不去栖霞宫吗?”
司北辰:“宫中每年除夕都要祭天,吃完宫宴各宫后妃都要回去更衣准备,麻烦,也吵。”
那怡妃呢?
每年都不能和自己儿子一起过年,岂不是很孤单?
两人就这么就着一桌菜,边吃边聊着些琐碎的事。
呯!
突然,屋外传来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整个盛京城!
林晓晓一转头,便见窗外天空亮起一朵巨大的烟花——那烟花气势磅礴、五彩斑斓,同之前街头巷尾五毛钱特效的那种粗制滥造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林晓晓放下筷子,跑去在窗前抬头看。
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在夜空绽放,古朴的钟声掺杂其中,久久不衰,一起迎接崭新的一年到来。
司北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过来,站在她身旁,一同看这场皇家绚丽的烟火表演。
林晓晓惊喜道:“这是哪来的烟花,好漂亮!”
司北辰:“宫里的,钦天监每年都会做,等烟花会一过,宫里祭祀就开始了。”
林晓晓:“这个烟花能卖吗?如果放在栖迟湖边放,背靠南城墙,效果一定更惊艳!”
司北辰:“制造烟花的火药磷粉等都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即便是宫里,也只有每年除夕能做几个大的出来。”
司北辰刚说完,绚烂的烟花都偃旗息鼓,果然就没有了。
林晓晓意犹未尽,她听着远处不停歇的钟声与喧闹,突然转头对身旁的人道:“你那么嫌吵,怎么不嫌我吵?我整天上蹿下跳,又能花钱又能折腾,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娶我回来?”
司北辰:“你口口声声不想嫁给本王,又为何最后愿意嫁了?”
林晓晓撇嘴,“我那能一样么?我那是权势跟前不得不低头。”
司北辰却接着前面的话道:“那日在栖迟湖边,穿着你制的新衣,你拉着本王的手站在镜前,本王瞧着镜中笑意盈盈的你,突然觉得这二十余年活得有些孤单,又想着今后每日回府,若有这样一个人笑意盈盈出来相迎,大抵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窗外安静地庭院里,灯火阑珊,勾勒出他刀削斧凿般的脸部轮廓,显得冷清而刻薄,可等他转过头来看林晓晓时,眼底却只有让人沉溺的温柔。
他看着林晓晓,轻声却稳定道:“汐儿,能娶到你,本王很高兴。”
他喝得并不是给林晓晓准备的果子酒,那酒大概有些劲道,司北辰喝了几盏,漆黑的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团火焰,又炙热地燃烧在林晓晓眼底,将林晓晓的心烫的温暖妥帖。
可她嘴上却不服,道:“能不高兴吗?这全天下所有人能娶到我林晓晓,都应该高兴。宣王殿下,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同住一个屋檐的邻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多多关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