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处的房门口,院子正中央支起了一口大铁锅。锅下方的柴火正烧得猛烈,锅里面沸腾的水早已开了花,不停地翻着跟头。比这沸水的涌动还焦灼和的刺耳的,是院子里那些一刻也未曾停歇的脚步,以及房间里不断地喊声。
“加水!”
“换热水!”
“再取些冰过来!”
五六个人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每个人的双手都提着两个大水桶,把大铁锅里面的沸水一桶接着一桶地往屋里面运。还有四五个人从院子外的将刚从井里面打来的凉水,一车又一车地送过来,有的倒进锅里去去煮,有的则也送进了房间。虽然已是秋天,但这些人都因为连续不断的取水抬水,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每个人的额头、鼻尖、脖子上都布满了密织的汗珠,就连头发里也开始冒出热气。
洛玉声在门口徘徊,每当有水送来时她都赶紧上前去想帮衬着送水,只是她只能把桶送到门口就被翟俊给接过去,便不能进去了。
虽然洛玉声的双臂因不断地抬水桶,已经肿胀得厉害,在平日里,她应该早就没有力气继续干活了。可此刻,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洛玉声,为了淮鸢,你今天就算是手废了也得坚持下去。
房间里面,翟俊把热水倒进了其中一个浴桶中,一桶热水下去,房间里面蒸汽顿时就弥漫开来。而另一边,忘叔正在往这个浴桶里不停地倒冰块,除了几句简单的指令,他全程都保持着严肃的状态,丝毫不敢懈怠地观察着洛淮鸢身体任何的变化。洛淮鸢被脱光了外衣,赤裸地斜靠在浴桶中,全身被冰块所覆盖,全然没有知觉。
洛淮鸢双目紧闭,虽然有冰块为他降温,可是身体依旧发烫得厉害,不同于一般的发烧,他散发出的温度更加惊人。
“脸色变了,快把他抬到热水桶里!”忘叔一察觉洛淮鸢本来通红的脸颊开始苍白,立刻要翟俊过来帮搭把手,把洛淮鸢从冰桶里面捞出来,把他又抬入热水中。
洛淮鸢的身体已进入到热水中,水就变成了黑色。洛淮鸢的身体却开始发青发紫,虽然浸泡在热水中,可他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上却结出了一层薄霜,他身体如同从盛夏陡然转为了酷寒。
这七日来,这已是洛淮鸢第三次发作了。每次身体的温度都是这样冷热交替不断变化。然后,忘叔就只能用冰块和热水来为他调节温度,不然他要么会因为温度过高危机五脏六腑而死,要么会因为冻坏经脉同样会暴毙而亡。
这就是伏涅的不息节,凡中此招着会在冷热交替中因身体难以承受而死,就算内力深厚着也会伤及肺腑经脉,如同去到鬼门关走一遭一般,“生生不息,以死为节”大意便是如此了。
不知在热水里泡了多久,洛淮鸢的肤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忘叔把他从桶里捞出来,让翟俊为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忘叔让翟俊把洛淮鸢的身体扶正,他掰开洛淮鸢的嘴,插入一根掏空的细竹至洛淮鸢口中,然后忘叔把汤药一勺一勺地舀进竹子另一头用竹叶做的漏斗里,洛淮鸢无法自己吞咽,只能用这种办法把药灌进去。一碗药下去后,忘叔和翟俊把洛淮鸢放到床上躺下,盖上丝被后离开。。
忘叔一边整理着袖子一边走出房门,洛玉声见状赶紧上前急切地向他询问:“忘大叔,淮鸢他怎么样了?”忘叔的上衣几乎都湿透了,这让洛玉声心如刀割,看着忘叔和翟俊二人筋疲力竭的模样,洛玉声心疼洛淮鸢肯定受了不少罪。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也给他喝了药,只是还是老样子,依旧昏迷不醒。”忘叔叹息着摇摇头,冰窖存的冰块都快用光了,他不知道洛淮鸢能不能挺得过这一难关。
“要是淮鸢一直这样毫无起色,我们该怎么办?他这几日连颗米都没吃,在这样耗下去,还没毒发就先得饿死了!”洛玉声眼看着洛淮鸢的身体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衰弱下去,那个从来都陪着她由着她胡闹为她处理一切障碍的洛淮鸢,现在只能躺在那里还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次洛玉声是彻底慌神了,她害怕却又不敢去想象如果淮鸢真的有个什么差池,她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些,洛玉声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不息节这种蛊很是奇特,十日内若不能清醒过来就再也无力回天,我也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把他时间拖延至十日。”忘叔心里也是非常为洛淮鸢担忧,毕竟他还那么年轻也是为了救寇宁才变成这个样子,他也是于心不忍:“这一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只要他挺过这十天,他就会好起来的。”忘叔此话一半真一半假,没有全部道明。
洛玉声咬着自己的嘴唇,强忍着泪水不从眼眶里面流出来:“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救淮鸢,我能进去陪他了吗?”洛玉声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埋怨任何人,她现在只想守着淮鸢。
忘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洛玉声的肩头:“你去吧,说不定他听见你的声音便能很快醒来。”
“嗯。”洛玉声点点头,吸着鼻子进了房间。忘叔望着洛玉声起伏的背影,内心泛起一阵酸楚,不知是不是这兄弟二人间的真情让他有所感慨,触发了自己往日某个早已模糊不清的片影。
洛玉声不敢相信,不久前还在江州与自己赏花灯游船,骑着绝患与追灵使周旋搏杀的洛淮鸢,此刻竟是以这样一副不堪一击身躯出现在自己眼前。洛淮鸢毫无血色的脸颊仿佛与这鲜活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脆弱得就像一缕残烛之光,哪怕是自己呼吸重了一些,都会瞬间熄灭他的生命。
洛玉声悄无声息地走到洛淮鸢的床前跪了下来。她用指腹轻轻撩去洛淮鸢额前的发丝,为他整理有些微皱的纱衣。她知道淮鸢喜欢整洁,哪怕是现在他还在昏迷状态,但洛玉声也相信他是有知觉的,淮鸢肯定不喜欢自己太过于狼狈。
洛玉声缓缓地将洛淮鸢外侧的手握住,当她感受不到昔日淮鸢手心里散发出的那熟悉而又温厚暖意时,洛玉声终于低下头开始抽泣。
她把头埋进洛淮鸢的被褥里,她越是想忍住不哭,可是眼泪就越是不争气地往外冒。这七天以来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洛玉声发现故作坚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洛玉声你要拿出个姐姐样儿出来,淮鸢他需要你,你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任何地退缩。
可是随着淮鸢的伤连续发作,离忘叔口中的十日之期也越来越近,留给洛淮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残酷事实摆在眼前,洛玉声再也无法自我安慰下去。
“淮鸢,我真是个没用的姐姐,对吧?”洛玉声握住洛淮鸢无力的手和手腕:“其实,从小到大你都是那么听我的话,这一次你也要听我的好不好?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和爹说?我们不是还要去长安吗?你一定要醒过来,你听见了吗?我要你……醒过来!呜呜呜………”一向自视聪明的洛玉声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白痴一般,看着快要油尽灯枯的洛淮鸢,她竟然毫无对策。
“啊……”忽然,洛玉声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用手抱着头拼命按压,却也无法缓解。
这是忘忧丹后遗症再次发作了。洛淮鸢的生死存亡让洛玉声非常的担忧和痛苦,所以这次洛玉声的头痛欲裂,就如同洛三聪打铁的锤子在自己脑子里使劲敲打,快要把自己的头骨凿出一个洞一般。
除了这难以承受的疼痛,洛玉声似乎还出现了幻觉:眼前竟然有些火光闪过,那些画面移动地很快,每出现一下,洛玉声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快要炸开一样。
洛玉声再也支撑不住,向侧面一斜便倒在了地上。她觉得眼前的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整个视线所至的画面也开始扭动弯曲,她都能感觉到洛淮鸢从床沿边的手竟然在动。
“淮,淮……鸢……”洛玉声躺在地上,想够起来去抓洛淮鸢的手。可是刚一抓到洛淮鸢的两根手指,洛玉声就彻底眼前变黑往后一仰,洛淮鸢的手从她的手心滑落了出来,洛玉声就这么在洛淮鸢床边,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火光,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这些火焰把洛玉声包围在了中间,她根本就出不去无法逃离。
这时火光中,洛玉声似乎看见了两个身影走了过来。洛玉声急切想要呼救求助:“谁在那里?快来救我!”
那两个影子逐渐靠近,洛玉声瞪大了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来的人是她爹爹和洛淮鸢。洛玉声这一下喜出望外,她蹦起来跳得老高不停地朝着他们挥手:“爹!淮鸢!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可是任凭洛玉声如何嘶声力竭地呼喊,洛三聪和洛淮鸢都好像没听见一样,在他们靠近后又转身准备离开。
“爹!淮鸢!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洛三聪的背影渐行渐远,洛淮鸢虽然依旧背对着自己。可是却突然却停下了离去的脚步。洛玉声想继续走上前去喊洛淮鸢,不料天空一道惊雷朝洛淮鸢劈了下来。
“淮鸢!”洛玉声一声大喊后,她终于从睡梦中起身惊醒过来。洛玉声环视四周,没有灼人的烈火,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房间。洛玉声这才回过神来,她用手背拭去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罢了,现在天色已黑,洛玉声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喝杯茶定定魂吧。”这时忘叔端着杯热茶走了过来,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洛玉声出汗后身体正好缺水口渴,刚准备去接水时,窗外一道金光闪过,“轰隆”一声雷鸣紧随其后响彻天地,就如同洛玉声梦里的一样。
“砰!”洛玉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身体蜷缩,手抖没有接住忘叔手里的茶杯,茶杯立刻摔到了地上变得七零八碎。
洛玉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碎片,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呆若木鸡地凝滞在那里,惊恐不安地陷入了无尽的联想中。
“打个雷而已,不用害怕。”忘叔蹲在地上把碎片捡起来。
“我怎么趟在这里?我记得我在淮鸢房里啊?”洛玉声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她昏迷前的那一刻。
“哑丫头去给你送饭,才发现你昏了过去。”忘叔头也不抬的叙述着原由,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你不用担心,现在翟俊帮你守着你弟弟。”哑丫头是忘叔派来专门照顾洛玉声和洛淮鸢饮食起居的,人如其名不会说话。
忘叔将碎片全部都拾尽放到一个木托盘里。他站起身来,又给洛玉声倒了一杯水:“你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你这毛病以前可曾犯过?”
洛玉声接过茶杯,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后,才缓过劲来:“没有,我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说完洛玉声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忘叔将信将疑地盯着洛玉声,他伸出一只手,洛玉声以为他是要接过喝完的空茶杯,就把杯子递过去。没想到忘叔错开了茶杯,把手指搭在了洛玉声手腕处的脉搏上。
“我又没病,你这是干……”洛玉声
“嘘……收声。”忘叔一贯凌厉的眼神飘来,洛玉声当即乖乖吞下了了呼之欲出的不满,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忘叔,可心里却是继续犯起了嘀咕:好好的给我号什么脉,淮鸢还躺在床上,来我这里守着干什么!
忘叔无视洛玉声那些呲牙咧嘴的小表情,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洛玉声的脉象上。他仔细捕捉着那丝平滑中隐藏的异样。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开始有些紧绷,眉间和眼底忽然一闪而过的疑虑和讶异,但很快便被那一如既往的镇定所压制。忘叔放开了洛玉声的手腕,走她手里的茶杯,沉默不语地转身把杯子搁回原处。
“我就是太难过,哭得太伤心了些,情绪没把控得住才会晕倒的。”洛玉声并没有把这次头痛同在十里方堡的那次犯晕联系在一起。
忘叔没有反应和接话,洛玉声就接着自言自语:“我的身体一向很好的,小时候连咳嗽都很少,饭量也大,我爹常说我是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洛玉声话密的老毛病又开始了。
忽然,忘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身体一沉叹了口气。他缓缓地回过头来,面露难色地望着洛玉声,感觉似乎有难言之隐。
洛玉声未曾见过忘叔有过如此纠结又复杂的神情,让她都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你……”正当忘叔像是鼓足了勇气准备开口时,却被一阵急迫的脚步声打断。
“那个……淮……鸢,淮鸢他醒了!”翟俊激动地一路飞奔而来,上气都快接不上下气。
“太好了!”洛玉声听到这个好消息,简直是欣喜若狂,激动地立刻把被子一掀翻身下床,连鞋都没穿好就撒腿往外跑。
翟俊还在撑这门框大口大口地换气,没想到洛玉声一溜烟地跑掉,结果他还有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诶,你……我还没……”可是翟俊哪里还看得见洛玉声的影子,抬起的手缓慢也垂了下来。
又有几道雷电降临,狂风大作把房间里的烛火都吹灭了,墙上的画卷也被掀了起来,这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翟俊又回过头看忘叔,一脸忧虑:“忘叔,洛淮鸢他……”
“边走边讲。”忘叔知道翟俊想说什么,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情况不乐观,可他依旧从容地走出房间,和翟俊一起去看洛淮鸢。
洛玉声兴奋不已,在来的路上鞋子都跑掉了,于是她干脆一手一支地把鞋子拿在手里,全然顾不上地上的小石子硌疼自己的脚底板,她现在一心只想着去到淮鸢身边。
可没想到是还未踏进门口,洛玉声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各种东西七零八落的声响,以及洛淮鸢的喊叫声。
“走!别碰我!你们都给我走开!”洛淮鸢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伴随着的又是一阵摔椅子的声音。
洛玉声兴冲冲地跑进来,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满目疮痍,原先的欣喜之色顿时一扫而空:屋内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得东倒西歪,桌椅被掀翻了不说,床褥枕头也被拽到了地上。
洛淮鸢穿着单薄的衣衫浑身颤抖地站在几个人的包围圈中,如同惊弓之鸟,只要旁人稍微一靠近,他便马上大吼,只是奇怪的是,他对着的方向总是不太对。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洛玉声以为淮鸢被人欺负,于是便怒气冲冲地呵斥旁人。
洛淮鸢一听是洛玉声,顿时如深渊里找到救命一条救命绳索:“姐!是你吗?姐!”洛淮鸢对着另一边的空气一顿乱抓,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地上的椅子腿给绊倒了,狠狠地跌落在了地上。
“淮鸢!”洛玉声一见洛淮鸢摔倒,顾不上教训其他人,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无助虚弱的洛淮鸢,一边连声安慰:“淮鸢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洛淮鸢被洛玉声围在怀里的瞬间,紧绷的心弦才有所松弛。他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攀附在洛玉声身上,七日未曾进食的身体没有了恐惧的支配便无力地下坠,洛淮鸢暗淡无光的双目涌出两道清澈的眼泪,嘶哑的声带交织着浑浊的气息悲伤地求助:“姐,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