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杜励绅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开始重新回归工作，有些事情不得不由他亲自处理。

魏千繁从发电机那取下一份新打出来的电报，一看就是加密的电报，对那些译码根本毫无头绪，她把电报交给他，期待他会不会告诉她其中信息。

可是他没有，那她也便知情识趣地走开了，给他重新沏了一壶茶。

再回过头时，只见他眉头微蹙，让她产生不好的直觉。

他抬眸看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沉吟道，“过来。”

她俏脸一红，故作镇定地快走到他面前时，被他的大手拦腰搂住，坐上熟悉的人肉沙发。

她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他的气息和心跳，像普通小情侣一样亲昵，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幸福就已经快让她融化了，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连动都懒得动，当然也是不敢乱动，否则又是一发不可收拾……

那日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叫她休整了足足一天才缓过来些。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泪痣，叫她感到一丝细微的酸酸痒痒的感觉，心潮一阵荡漾。

“文轩在回来的路上了，不日便到。”

“嗯。”

不知为何，魏千繁心里隐隐生出些失落，或许文轩回来了，她就要让贤了，虽然本来也就是个临时工，可她真的很珍惜和他一起工作的日子。

“近来局势动荡，两派的争斗愈发激烈，日寇的动静也愈发大起来，上海滩怕也没多少太平日子了。”

魏千繁眼皮一跳，深知这番话背后的波涛诡谲，不禁抬眸对上他深沉难测的眼睛，等着他下一句话。

“喜不喜欢下雪？”

“喜欢。”

“我花了大功夫寻得殿堂级的音乐大师，在瑞士，更庆幸的是他愿意收你为学生，你出国深造个几年，说不定日后有许多登上国际大舞台的机会。”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平静的语气说出让她心头一紧的话。寥寥几句话便让她迅速明白他的意思，看来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了。

她隐下心里涌出的涩意，不动声色地抱紧他，面上噙着一抹微笑，若无其事地问。

“住花园洋房吗？”

“嗯。”

“那我要养几条狗，还要养几只猫，每天看它们追逐打闹。”

杜励绅想象到那个场景，嘴角微微勾起又倏而落下，眼里明灭不定。

“你喜欢就好。”

“那边也有三爷的产业吗？”

“嗯。”

“我可以把娘还有张妈一起带过去吗？”

“可以。”

“三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随时可以启程。”

闻言，魏千繁终于忍不住了，她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声音里有一丝细微的颤抖和期待。

“那你呢？会和我一起离开吗？”

杜励绅沉默了一下，眼里多了几分温柔的光，这是她第一次不带敬语称呼他，可随后他的目光便黯淡下来，神色不明。

“不会。”

“那我也不……”走。

她话音未完便被他挑起下巴，迅速以吻封缄，凶猛又霸道，几乎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中途才慢慢缓下来，极尽温柔，缠绵不休，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

这个叫她沉迷的男人，一个吻便足以打乱她所有的理智。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思绪又回到他竟煞费苦心为她铺好后路，那他又是否明白她的心意，她宁愿做个烽火佳人与他共克时艰，也不想跟他远隔重洋独自安逸啊。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了。

预感到未来动荡的时局乃至颠沛流离的命运，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彻底放开来，尝尽一切热恋中的情侣会做的事，尽情享受这段短暂甜蜜又如梦似幻的时光。

约会、逛街、看电影、拍照、兜风、看日出日落、观潮起潮落……

除此之外，魏千繁还会变着花样做各种早餐，晚上偶尔来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饭后两人会手牵手去散步。

夜幕降临后，他们会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吹着风，品着红酒，赏月赏星星。

平时寡言少语的他，其实跟她有聊不完的话题，两人滔滔不绝地聊起各自的童年，聊他刀口舔血的黑道生涯，聊她艰苦奋斗的留学经历，从人生理想聊到家国天下，只是二人每每都会默契地避开悲伤的话题。

待到夜深人静时，他们会开启留声机，放着黑胶唱片，在飘荡着美妙歌声的华丽客厅里跳起华尔兹，丝竹管弦，纵情歌舞。

美人娇艳，一颦一蹙，举手投足，皆撩人心弦，她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微醺美态，总在不经意间凝聚他所有心神……

便是良辰美景，夜夜春宵，抵死缠绵，纵情欲海，何尝不是将极致的忧伤与快乐交织在一起，渗入五脏六腑，如鸦片般叫人难以忘怀、难以割舍。

杜励绅时常会陷入沉思，却如何也分辨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动了凡心，从此心里有了牵挂，欲罢不能。

就在文轩归来的前夕，两人之间的氛围愈发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似乎陡然从激情热恋的状态进入到老夫老妻的模式。

那天，阳光明媚，魏千繁坐在床边翻译文章。杜励绅放了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在她面前，“打开看看。”

魏千繁打开一看，视线不由被深深吸住，那是一条昂贵的祖母绿宝石项链，散发着神秘幽光的绿宝石，以无数打磨精细的碎钻嵌边，典雅高贵丝毫不显庸俗。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送给我的吗？”

杜励绅勾起嘴角，只觉偶尔冒傻气的她十分令人赏心悦目，“喜欢吗？我帮你戴上。”

说罢，拎起那条祖母绿宝石项链俯身戴在她脖子上，距离之近能清晰闻到她发间的馨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她站在海棠树下的样子，当时她说她从不退缩的那一幕深深刻进他记忆里。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凑近，又认真地嗅了一遍，反应过来后才惊觉这是多么可笑的二愣子行为。

魏千繁没有注意到他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心情十分雀跃，不但是因为收到礼物，而且是由于他少有的体贴温柔，简直苏到她了。

她跑到落地全身镜面前一照，笑容愈发明艳动人，只觉这条项链几乎就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与她尤为相称，更衬得她肤白貌美、知性优雅。

杜励绅也颇满意，这是他在有名的南洋珠宝商那里，一眼相中，重金购得的，只因他看到那个吊坠时，想起她曾经穿着墨绿色旗袍去见他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能压得住这个颜色，穿出极致的风姿，于是当下便起了要买下来的念头。

果不其然，只有戴在她的脖子上才不算糟蹋了它。

魏千繁照完镜子转身投入他的怀抱，踮起脚热情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随即美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问了一个破坏气氛的问题。

“这个，花了多少钱？”

他轻轻拥着她，目光落在镜子里的一对璧人身上。

满不在乎道，“镇店之宝，价值连城。”

魏千繁眼睛一亮，俏皮地笑道，“怎么办？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你了，戒不掉了。”

引得他轻笑出声，少有地露出亮齿笑容，令人炫目。

“甚好。”

“正好，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三爷，就当是我的收官之作，永恒典藏版黑胶唱片，全世界只此一张，别人求都求不来哦。”

她把自己偷偷在杜励绅旗下的珍宝唱片行录的唱片拿出来给他，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可他并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

杜励绅挑了挑眉，他打开留声机，把唱片放上去，唱片一圈又一圈地转起来，熟悉的歌声在空气中飘荡，只是越听这歌词越让他心情五味陈杂。

……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

魏千繁轻轻走到他身后抱住他，这是她格外喜欢的一首邓丽君的歌《我只在乎你》，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同一个邓丽君诞生在这个世界，所以当她面对唱片公司的苦苦请求时，始终铁了心不予大量发行，对方便只好作罢，毕竟这是他们惹不起的祖宗。

她的本意只是想送份特别的他不曾拥有的礼物给他。

然而万万没料到，这首歌的歌词竟如此符合当下的状况以及她的心境，完美表达了她的心声。

“别让我离开好不好，我想跟你并肩面对未来的一切。”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落在他耳边，似有魔力般揉捏着他的心，竟让他的态度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他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一时无话，魏千繁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但她就是清楚地感知到，他答应了，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

事实上，从她看到他送的那条项链吊坠起，他们的关系便已经达到了质的飞跃。

因为那颗祖母绿宝石隐隐给她一种不寻常的感觉，尤其腕上镯子突然震动起来，在杜励绅给她戴项链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瞄到了镯子上浮现的字。

小倦：过关认证符号出现了，恭喜小主！

小倦：接下来你可以自由选择继续，也可以选择结束退出。

不用问，她当然是选择继续啊！

认证符号的出现确认了他爱她，毋庸置疑，她快要被巨大的幸福淹没了，更不可能会离他而去！

浮生若梦。

她想，人生会不会就是如此戏剧性，她和他在这个民国旧梦里终老一生，日渐忘记这只是一个因为重生而衍生的任务，在经历了一遭生老病死后，一睁眼，恍如隔世，方才惊觉原来自己还是那么青春少艾，只是一夜之间在梦里度过了完整的一生，那时候，她应该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老头子”吧。

无论如何，她只想和他一起走完在这个世界的一生，共同度过这个亦真亦假的梦，无论经历怎样的生离死别，但愿梦醒时分还能再次见到她最爱的那个面孔……

文轩归来的同时也带回更多的消息，局势愈发不稳定起来，上海滩的硝烟一触即发。

内忧外患，不得不让人严阵以待。

如今，魏千繁的地位特殊到可以旁听杜励绅和文轩的秘密谈话，她从中得知了更多全国局势的消息，甚至很多都是没有对外公布的，她慢慢理清这其中的关节，发现有很多部分乃至发展的大趋势，跟她在现实世界中所了解的历史是相类似的。

对此，她不禁提出了一些颇有建设性的建议。

“我想说一下我的观点，如今局势不稳，除了被严格管控的枪支弹药外基本没有什么生意是不会受到巨大冲击的，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更多的方面？相信三爷之所以能做大到如今的位置，跟许多因素都是息息相关的。”

她点到即止，看了看两人，杜励绅认真地端详她，饶有兴致道，“继续。”

只有文轩表情微妙地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杜励绅，从不可置信到了然于心，迅速消化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重大变化，原本听说了这件事他还不以为然，熟料……

他倒是觉得新鲜不已，也很替老友兼上司的杜励绅高兴。

不曾想铁树竟也开花了！

听得魏千繁一番话，他也好奇她会有怎样的想法，毕竟是杜励绅看上的人，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内忧外患所产生的冲击，导致大环境的改变，必然不利于生产发展，民族资本要想自救唯有转变模式，需要凝聚起来共同应对，尤其三爷是上海滩最大的地头蛇，号召力之强，不言而喻。”

铺垫了那么多，她终于要说到关键部分了，不由慷慨激昂起来。

“因此，我希望三爷可以侧重于扶持医院和医学院校、加大对医疗人才的培养、兴建庇护所等。一切发展的前提都是要以人为本的不是吗？没有人又何谈民族的未来，民族没有未来，那三爷便是有再大的金钱帝国也只会成为侵略者的囊中之物！”

她说完后平复了下心情，对上杜励绅意味不明的目光时，期待得到他的反馈，说实话她不是很有底气，毕竟是在跟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探讨不但不赚钱，甚至还是不停倒贴的项目。

就在他开口的时候，她十分认真地竖起耳朵。

“听起来差不多相当于在烧钱做慈善。”

听得他语义不明，她眼神瞬间暗下去，可还没来得及失落，一颗心就又被他一句话提起来。

“但是，我愿意。”

杜励绅喜欢她眼睛一亮的时候，特别灵动，连眉梢都染上一丝动人的风采。

他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不曾料到她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魏千繁自然是十分喜出望外，显然她更加注重民生的部分，尤其是老弱妇孺，战争之下，战场之上，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全身而退。

因此，越是困难的时期越应该团结起来枪口一致对外，历史也深刻体现了这一点。

随后，她从文轩这个大嘴巴口中得知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

原来，杜励绅早已投身进那两大阵营之一，她早该想到的，如今回想过去种种，倒是联系起来了，从跟海关的海务合作到借力打力击退张显远……

不曾想，他竟还有这么根正苗红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