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如何说?
说他先前对夙胤态度大变的缘由?
他知蓠蓁最喜嗜酒,他也曾亲眼见到夙胤与蓠蓁在那枫叶槎桠下绢衣渺渺,二人相知相望,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原本不该生出这般龌龊不堪的猜想,可是丹缨那日的失魂落魄,更叫他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丹缨倾心夙胤的事实,旁观者清,他也一度以为夙胤也是如此,可是直到他看见夙胤执着地刨开一株又一株的曼珠沙华,心里眼里叨念的唯有蓠蓁一人的时候,他心里的根,不知怎么的突地就变了。
所以他才嫉妒,才酸涩。
可是当宴席上夙胤护着丹缨的模样,他又起了不该的念头,他甚至自欺欺人地以为,夙胤心之所向,是丹缨。
之前种种皆是他胡思乱想,皆是他丧心病狂……
若是如此这般,他便有了机会。
这才冲动无措地半夜去敲蓠蓁上神的门。
什么天帝之子,天之骄子,在她面前,早已是一败涂地。
他甚至有些反感自己的身份,为何要如此骄傲无人,他若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或许便能有机会……
“夙胤……也曾赠你相思酒?”穆清说话几分浑浑噩噩,迷惘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蓠蓁点头。
穆清心间沉然,他很早之前便听月老调侃过,凡间有以相思酒以表男女心意之事,他当初问月老讨要之际,没少遭了他的调笑。
“弟子只觉对不住夙胤……”
蓠蓁心中舒了几分,原来是觉着对夙胤亏欠,又碍于面子不好道歉,这才找的自己。
现在的小辈,都这般扭捏么?
“夙胤那小子酿酒是一番好手,若是有机会,改日来我栖梧峰叫他给你酿便是……”
若是如此,她便勉强当个和事佬,给他们个机会和解。
穆清面容隐忍,零落的碎发在额间栖息,一派难言之隐的模样望着蓠蓁。
“夙胤脾气倔,又死心眼,但是总归是大度的,若是他还执‘迷不悟’的话,我便替你修理他。”蓠蓁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夙胤……在你眼中是何种模样?”穆清如炬的探究目光中,堪堪捕捉到了蓠蓁嘴角那一抹不露痕迹的笑意。
笑得明媚风朗。
“他愚笨单纯,执着又坚韧,天资不错就是心软了些,还总是不知分寸,不知事故,说他聪明可他又蠢钝……着实让我很担忧啊……”
穆清心中已了然,只朝蓠蓁款款作揖道:“穆清告退。”
蓠蓁也不留他,见穆清拂袖离去便又躺了回去。
烛光明灭,蓠蓁回头一望,桌子一白玉带正秉着夜色灼灼发亮。
“这不是穆清的玉腰带么?怎么还落在桌子上了?”
枫叶满地,穆清踏着脚边清脆的落叶摩擦声,流水溅玉的身影徐徐而立,揉着思绪,错落在墨色的天空角下。
夙胤啊……愚笨单纯,执着又坚韧……
穆清拼命地去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收回了,可是这念头更是犹如野火劲草般璨盛在他脑海里。
他当真希望,自己的猜想是荒谬而不可言的。
他们是师徒,仅仅便是师徒。
蓠蓁庭院门外,夙胤一身黑衣红带赫然隐匿在了拐角的阴翳之处,琉璃般的眸子望着穆清入了那庭院。
夙胤只觉身后有人将手伸到他面前,头顶上覆盖下一片黑影。
“啪——”
夙胤连连运功,反手就是一记回掌。
“你干什么?”雪色一声娇嗔,被夙胤打得跌坐在地上。
隔着窸窣的月色,夙胤这才看清。
“你怎么在这里?”夙胤惊愕地后退了几分,大半个身子露在阴翳之外。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雪色乱颤一笑,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你又为何在这里?莫不是……”
“不是!”夙胤急忙否认。
雪色却笑得愈发诡魅,极为摄人心魄的美眸里妖冶得像是从地狱而来的红莲。
“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么急着否认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夙胤垂下眸不敢看她,只觉雪色直勾勾的眼神像是能把他潜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给掘地三尺出来。
“你到底要想干什么?”夙胤冷着脸问道。
“你们明日是不是要前往灭灵谷?”
“这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有关,我要一同前去!”
夙胤懒得理她,转身望着庭院。
穆清巍然的身影水袖联袂,正从蓠蓁院里走出去。
“你说,孤男寡女半夜私会,是为什么呢?”雪色勾媚的声音忽地在夙胤耳旁响起,激得夙胤心中一荡。
夙胤没好气地瞪了雪色一眼。
雪色扬着尖睨的下巴点了点蓠蓁庭院里,饶有意味道:“穆清与蓠蓁?他俩一个天界二殿下,一个云顶女上神,也是般配……”
“休要胡说!”夙胤横了雪色一眼,怒道,“师父断然不会!”
“不会什么?他们二人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身份又是门当户对的那种,怎么不配了?除非……你心怀鬼胎!”
“你!”夙胤嗔然大怒,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般,眼中血光突涨,“我师父她不会看上穆清这种人!”
自傲自私之人,师父怎会看上?
“呵——”雪色冷哼一声,轻佻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二人之事又岂能轮得到你说?再说了,你师父万万年孑然一身,有个伴怎么了?换做寻常神仙这个年纪,怕是孩子都像你这般大了……”
“旁人的作风与我师父何干?我师父逍遥高洁,断然不是你能所胡言乱语的!”
“那你可见有其他弟子半夜出入过蓠蓁上神的院里?”雪色媚笑着,着意加重了“半夜”两字。
“定是蓠蓁上神默许了的,有何不敢承认的?你情我愿,双宿双栖……”
身旁的雪色话语如同鬼魅,让人能一不下心就跌入到她所设下的漩涡之中。
夙胤被她说得心慌了几分,只得抬头盯着那庭院。
“穆清!”
蓠蓁这一唤惹得夙胤心中一紧、穆清一惊、雪色一跳。
夙胤紧巴巴地瞪着蓠蓁的一举一动,只见月色下,梳妆未成的蓠蓁一副风流倦怠之相,拿着白玉腰带开门而来,穆清转身停下。
夙胤脑中轰鸣一声,如同洪荒顿开般裂出,面前的二人在琼影月色下交互,饶是一副相依相偎、眷恋难舍的模样。
穆清那璀璨若星芒的眸光从未在蓠蓁身上揶揄开片刻,蓠蓁也是望着他,含情脉脉的模样。
鹣鲽无双,自成璧人,眼前的景象静谧安好,让人不舍得打破一般地和谐。
穆清……穆清……她从来都是唤人小辈,又怎会突地叫人全名?
夙胤越想着越癫狂,整个人愕然一震,频频后退几番。
“我看,你这栖梧峰不日便能大喜了……”雪色阴阳怪气道,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夙胤,“你没事吧?”
夙胤蓦地凄凉一笑,道:“她是这世间至尚的清风明月,无人可比。我在此俗世仰望,亘古应如是。”
他如何能与她比肩而立?
穆清与她……至少比他与她携手而立更顺眼得多。
“本以为蓠蓁会与洛英上神走到一起的……却不想……诶……”雪色忽地收敛了脸色,语重心长道:“情爱一事,自古最是伤人伤己,所以我从小便立誓,只要我所爱之人,我必然得之,这样方不会步他人后尘。眼下见蓠蓁上神心有所向,也总算不枉了……”
心之所向,心之所向,可是何人知晓,他的心之所向便是蓠蓁?
原来这便是穆清对他态度陡变的缘故……
她从来都是把他当做小辈,当做徒弟,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可自己呢?
竟然藏着这般晦暗的心思?
他简直该死至极!
夙胤颓然着背影,酸涩一咽,黯自离去。
这份不该有的阴翳之爱,本就应该早早地湮灭在这漩涡之中。
三千万化,森罗百象,众生渺渺。
夙胤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屋里,压抑的灵力煞然翻涌沸腾开来,连动着全身经脉寸断之疼,牵扯着五脏六腑,一时间爱、恨、怨、念、伤、嗔、痴七感铺天盖地般卷来。
疼……只有疼……
他如傀儡般木楞着,身上早已被血汗浸染得不成样子,任由体内的强横之力四处乱窜,一点一滴地蚕食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志。
他一直以引以为傲的心墙正在绞痛着他的每一寸灵脉,像是粘板上的腐肉一般,寸寸分毫剁开,像是有人将自己的骨血拨得一干二净,洗髓炼脑。
恍惚间,夙胤咬着牙不出声叫唤,疼得眼中模糊,四下烟霭成了一片。
体内的强横之力没个时间,没个地点,也不知何时栽在了他的身上,他曾想了无数的办法祛除,可是这强横的力量就如同长在他的灵根一般,纠缠他之深犹如附骨之疽。
好在这股力量虽然邪肆,但是平日里并不出来作祟,也尚未干扰到他的修行,他也就暂且搁置了,奈何今日突然冲了出来,顿时击溃了全身。
全身如烈火肆虐,殃及满屋,又如坠冰窖,寒冷刺骨。
脑海里唯剩下那片琼影流水,相依相偎。
如若她只把自己当做她的徒弟,那么生生世世,他便只做她的徒弟,永不僭越。
这样,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