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鱼肚白的晨曦还未升起,便听得外头一阵瓢泼大雨,哗啦般翻倒在昆仑。
雨下得极大。
蓠蓁翻了个身,又将被子踢得一干二净。
朦胧间,好似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洛英听了英量的话,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吩咐墨存照顾蓠蓁。
这云涧峰就这么几个人,还都是些不爱言语之人,便冷清得可怕,无人叨扰,洛英一走便是几个昼夜,蓠蓁一睡也是几个昼夜。
只可惜这一梦,便梦得太过久远,像是醉了一般,一瞬间醒来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等蓠蓁意识清晰了些的时候,却是昆仑满目疮痍之际。
山雨欲来风满楼。
蓠蓁起身时,墨存早已候在门外,素白到底的衣裳端然在细缝里的微光下照耀得有些许凉薄。
她虽然不喜穿得跟一只花孔雀一般花红柳绿,但是这衣服也忒素了,纯白得像是凡界的丧服,唯独袖口处绣了几朵桃花,还是纯白的那种桃花,毫无风韵,倒是有梨花风骚的带感。
“上神。”
蓠蓁一推开门,一袭纯白素袍的墨存便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
蓠蓁看了看他身上的白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袍,蹙了蹙眉。
她之前也不是没宿醉在云涧峰过,那时候玖桃送来的衣裳都是相当有威严的,怎么云涧峰的着衣风格陡变成这幅样子,素的跟死了人一般。
玖桃……
蓠蓁心里抽了一抽,脑浆像是被生生剜了去,疼得厉害,疼得直不起腰。
“上神——”墨存见蓠蓁毋地捂住头,伸手想去扶她却又碍于身份,终归是没有扶住她。
蓠蓁顺着门沿,薄如纸片的身子无力地垂下。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蓠蓁眉峰一聚,“我为何不记得了……”
墨存欲言又止,表情变化得极快,随后才缓缓道:“昆仑出了些小事……但是,师父交代说不必上神过问,上神可饿了?墨存这就去为你准备桃花糕……”
“是玖桃做的桃花糕吗?玖桃呢?”
“玖桃……玖桃仙子她……”墨存像是被噎住了一番,吞吐道,“她不是在灭灵谷中为梼杌所害,故去了么……”
蓠蓁霎时间脑子轰鸣,耳边嗡然。
玖桃命丧她眼前的那一幕,那一份悲恸像是泄洪般涌出。
脑仁酸楚,疼得眼冒金星。
对啊……玖桃没了啊……
她为何还不能接受呢?
蓠蓁不哭不笑,木然地从齿缝间迸发出一阵笑声。
笑得干脆,笑得嘲讽,笑得悲凉。
从离川一直陪伴她至今,姐妹亲子之情尚不过如此,何况她与玖桃?
可惜她从来没有跟玖桃说过……从来没有。
“你说玖桃……为梼杌所害?你们怎知,是听何人说的?”
“凛苍上神说对外一律皆是如此说法……”墨存老实答道。
蓠蓁垂眸望了望一身的素衣,“这素衣便是为她所穿的么……”
“非也……”墨存紧巴巴地开口,却未继续说下去。
“还有何人!?是何人出事了?”蓠蓁一个战栗地反握住墨存的肩膀,双眸如炬。
墨存心存忐忑,只扒拉着老大的眼球黑珠子不语。
“蓄意欺瞒上神,隐藏不报,你可是想尝尝戒律阁的刑罚?”
墨存被慌了步伐,顾不得洛英的叮嘱,连连道:“是……是穆清仙君!现在应该是穆清殿下了……”
“穆清?他死了?”
蓠蓁脑子一时接受不了,颓了下去。
“他是如何死的?可是为何人所害?”
墨存深深地望了蓠蓁一眼,用尽了毕生的劲儿,一字一句肯定道:“是夙胤所杀。”
是夙胤所杀。
夙胤所杀……
蓠蓁猛地直起身子,来不及穿鞋便跑了出去,也未听得墨存在后头如何叫唤,以及他的那一句——夙胤的身份……
蓠蓁一路不知如何惶惶而过,昔日的昆仑云顶天宫早已缟素三千,白绫飘落,个个肃穆。
一路上皆是弟子们怏怏的言论,夙胤如何叛出师门,如何堕入魔道,如何仇杀穆清……
沸腾之况犹如招仙大会再现。
个个蠢蠢欲动,愤慨不已。
不会的……夙胤充其量便是个傻小子,他如何杀得了这等修为的穆清?
不会的……
定是误会……
她赤足踏上云顶天宫,那里早已是重重天兵围着,个个肃穆严阵以待,什么火神水神、星君老仙童子,能来的都来了,将云顶天宫与昆仑弟子硬生生革出一道人墙来,气氛微妙。
光滑的云肩方砖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留着蓠蓁的前行,在众仙各怀心思的注视下,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你们昆仑包藏魔界奸细,又暗自培养魔界陨种,如何与六界四海交代!”
“夙胤潜伏昆仑已久,又蓄意谋我穆清二殿下,定要将他打入六道,永不超生!你们昆仑,也难辞其咎!”
“不错!昆仑之责,人神共愤!”
“昆仑须得给我天界一个交代!”
一入大殿,太白星君带着一干星宿卯仙子仙君,乌泱泱地聚在殿内,对着徽纵等人便是一阵颐指气使,诀风亦然是奋力辩驳,吵得不可开交。
“夙胤当时明明为戾逢所控,神志不清,怎能说是他故意害之?!”诀风气得脸红脖子粗,差一点便要拔剑而起。
“夙胤是魔界陨种的身份,你们昆仑隐瞒不报,是何意?”太白摆出一副气势,说的吹胡子瞪眼。
“太白星君莫要颠倒黑白!在此之前我昆仑从未知晓夙胤身份,只怪那魔界之子太过奸诈狡猾,将我等瞒了过去!”凛苍道,横着眉瞪住一干神仙。
“不论如何,此事也是你昆仑识人不清,定要负责!”太白被凛苍瞪得有些发憷,逞强道。
“众位仙家莫急,此事事出突然,我等亦然是为穆清殿下的死而悲,是我昆仑之责,定是我昆仑承担。”徽纵道,眼角哀伤了些许。
他本对穆清,给予厚望。
看来,夙胤错杀穆清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若真是夙胤的错,就不必徽纵和昆仑来承担。”
蓠蓁轻轻开口,声音却是沉稳有力,殿内的所有人皆是眸光聚集了去。
“蓠蓁!你可知夙胤他是魔界陨种?若非你当初执意收他为徒,任意妄为,又何曾到了这般地步?!”凛苍见着蓠蓁便是气塞。
若是没有蓠蓁当初的任意妄为,何至于闹到今日的地步,眼下虽未完全开罪天界,可是穆清折损于夙胤之手,是不争的事实,这一道与天界的隔阂必然是逃不掉的,日后若想联合天界,恐怕是难上加难。
“蓠蓁也是被蒙在鼓里,凛苍师兄,息怒,息怒。”玄泱打着圆场道。
“我没有。”蓠蓁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一件不甚大料的事,“我早知夙胤与魔界的联系。”
“你——”凛苍气得一时话急。
此话一出自是激起了殿内人的群英愤慨,太白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哀叹道:“真是门风可叹,养虎为患啊!可怜我那二殿下年纪轻轻便去了,徒留天帝天后丧子之痛啊……”
被太白一哭诉,身后那群星宿仙子也是跟着啜泣不停,哽咽声在殿内是此起彼伏。
蓠蓁不为所动,只对着徽纵道:“无论夙胤所为如何,本座身为其师,一力承当,断然不会连累昆仑。”
“蓠蓁上神这是要公然包庇魔界孽障么?”
一个声线极为娇媚的女声从殿外款款传来,竟是许久未见的琼华,虽是一袭白衣,却难掩其跋扈妩媚半分。
随着迈入大殿的,便是司花上仙,玉衡。
时隔百年,玉衡再度踏入云顶天宫,眼中也只消是洛英一人,绵绵情思无处躲藏,挂在那人身上。
“与你何干?”蓠蓁冷道。
琼华笑靥得意,“堂堂天界二殿下为歹人所杀,你说天帝天后可咽的下这口气?众仙可会与夙胤这个始作俑者善罢甘休?我琼华是看不过去,才出言再三。”
“不错!”太白等人附和着,“还望昆仑出手,亲自前去魔界抓住此孽障!”
“活捉夙胤,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对,以命抵命!”
“琼华仙子能如此镇定自若地出现于大殿,想来是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习惯,不如本座再帮你回忆回忆如何?”
琼华似比往日成熟不少,也不愠怒,只笑意訚訚道:“想来蓠蓁上神与那魔界孽畜师徒情深,断然是动不了手了,他们人人相护,我们这些仙家还是早早回去,自个想法子为二殿下讨个公道吧……”
凛苍眉间的川意更深,虽知晓琼华与蓠蓁之间的积怨颇有,可未曾想琼华竟然如此怨怼,只看着众仙道:“我昆仑绝不会包庇魔界人等!”
“琼华你口口声声他们昆仑,本座依稀记得你亦是昆仑凛苍门下弟子,如今却站在他方,可算是背离师门?”蓠蓁柳眉一挑,冷眼里多了几分玩味。
“你——”琼华气急,正欲发作却被一旁的玉衡拦了下来。
只见玉衡摆袖一扬,舞得柔和如水,“蓠蓁上神是要为三界所敌么?下仙不才,得天帝陛下相予花神之位,自当知晓天帝此刻的丧子之痛!上神你明知夙胤身份还将他留在昆仑,以致于酿成今日局面,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