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这个!这个不是玖桃酿的酒,这个不是夙胤熬的汤,不是,都不是,一个都不是!”
蓠蓁倒吸一口凉气,好像心里空缺了一角,也不知这一觉是从何时开始的,神不知鬼不觉到定在那里,直到今日,才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倾泻出来。
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魔怔地将眼前的东西不顾一切地一扫而空,似癫似狂。
酒坛的破碎片子将渊木做的纱窗子割得生裂,满地皆是汤酒凌乱,一片狼藉。
“快!快去找师父!”英量慌得手忙脚乱,对着外头的弟子就吼道。
蓠蓁嗫嚅着,突地想到了什么便拽起英量的袖袍质问道:“为什么不是去找玖桃和夙胤……玖桃呢?夙胤呢?他们人呢?!”
英量本就胆量不高,被蓠蓁这般吓人地一问,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只结结巴巴道:“他们……他们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
魂飞魄散了么……
蓠蓁脑子里忽地犹如天崩地陷,乱作一团。
是啊……是自己,亲手杀了夙胤……
一剑斩荒无情入胸,大罗金仙难救……
蓠蓁蓦地弹起身来,赤着疯了一般足往那一堆洒在地上的汤汤酒酒扑了过去,似傀儡般不断翻找着什么,拼命地攥。
脚上、手上、脖子上,瞬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细密的刮痕,染红了她一袭白衣素纱,看得人触目惊心,却有着一股凄凉的美意。
蓠蓁看着掌心里攥也攥不住的酒流去,惨笑阵阵,疼得双足抽筋,疼得全身冒汗。
“阿蓠……”
蓠蓁倏忽间听见一道温润的呼唤,抬起头看,身形修长,蓝衣白袍,他背光站于门口,第一时间看不清他具体的面容,只声音听得无比亲切熟悉,可是……
不是他……不是他……
玖桃会唤我阿蓠,可夙胤不会……
眼前这个人明明就是男子……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洛英心里刺了一下,皱眉将蓠蓁打横抱起放回床笫,又亲自一点一滴地将黏在她衣袍上的碎片挑了出去,像是捧着一个心肝儿似的宝贝,极其谨慎。
“洛英……我……”蓠蓁拧着眸,慌不拾迭地看着洛英,“我这是怎么了啊?这都是梦……我在做梦……对不对?”
好疼……
这个梦,实在太惨痛了……
洛英不答,只用修长如玉的双手抚摸上蓠蓁的脸庞,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镇定道:“阿蓠,他们去了……他们灰飞烟灭了……”
蓠蓁先是一愣,后是一笑,短促得让人无法捕捉,最后将头无力地埋在洛英肩头啜然哽咽,泪像是泉水一般不竭,只不过那泉水是天底下最苦的泉水。
是啊……他们去了……
都是因为自己……
“为何……为何会这样,玖桃没了,就连夙胤也被我逼得灰飞烟灭……是我,是我亲手杀了他……”
原来能喝着玖桃酿的酒直至酩酊大醉,再用夙胤熬的汤来解酒,是她这辈子最幸福之事了……
可是她从前怎么就不珍惜呢?
蓠蓁痛得双目发干,只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这双手,为什么那斩荒剑穿过的,不是自己这双手呢?
“阿蓠,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洛英轻拍着蓠蓁的背,眸色渐浓,“今后我便陪着你,我们离川家的小凤凰,怎么能这么狼狈呢?不可以的……”
对啊……她蓠蓁永远都是六界最最肆意招摇的女子,永远都是,怎么能因为旁人而变得如落魄稚鸡一般?
可是她心里还是好疼,止不住地疼,止不住地悔,止不住地恨……洛英越温和地安慰她,她便越愧然。
像是有个满载她往日不自觉情绪的匣子突然被打开,里边皆是她犯下的种种错,种种痛,一览无余地摆在她的面前,任人点评。
蓠蓁死死地攥紧了洛英的袖袍,哽咽道:“可是六界最招摇的女子,若是失去了招摇的底气,便也再无招摇的能耐了……洛英,我后悔了……”
夙胤啊夙胤……如果,当初我没有收你为徒,是不是便没有了这些是非,便没有了今日你我的不死不休,我便也不会落到这般心痛难忍的落魄地步……
千刀万剐,为何不都冲着我来?
要那一个小子,去替她承受?
她简直就枉为上神……
“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哪里不对……”蓠蓁想起身,却连喘息的力气都险些使不上,抽噎得一阵阵,被洛英牢牢地圈在了怀里。
“你先睡,睡一觉,便什么事情都好了。”洛英错落的喘息在蓠蓁耳边起伏,暗忍悲戚,“若是玖桃还在,断然不会想看到你如此模样,乖,睡一觉好吗……”
玖桃于蓠蓁有万万年的交情,于自己又何曾不是旧友故交?
离川里剩下的身边人,今后便只有蓠蓁一人了……
蓠蓁不知何时停止了啜泣,带着剜心割目的痛楚沉沉睡了过去,洛英将被子挪了挪,带门退了出去。
“师父。”候在门外的英量作了一揖,极为担忧地往屋子里望了蓠蓁一眼,“蓠蓁上神如今这般境况,怕是一时难以恢复,这昆仑上下大事,怕都要师父担着了……”
洛英温然抬眸,强掩住心中酸楚,“无妨,只要蓠蓁她无恙,便足矣。”
都说云顶最为冷漠决绝的,当属洛英上神,可何人又能理解洛英心中潜藏了千万年的隐忍?
洛英抬起手腕,紧跟着袖口一动,一柄形同废铁般黯淡无光的剑怦然落地。
“师父,这是……斩荒剑?”
洛英将它悄地送入屋内,攒眉道:“你且好生待着她,待她醒后便会知晓,心病还需心药医。”
“是。”
……
蓠蓁醒来,竟又是一个春秋过去。
昆仑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回了从前那样子,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只不过人少了,花少了。
蓠蓁没有提出要回栖梧峰去,洛英自然也没提,她甚至怕极了回到栖梧峰,回到那个有夙胤,有玖桃的地方。
日日夜夜,靠着几大坛子的酒浑浑噩噩地过去,不分昼夜,醉时靠着回忆在云涧峰翻来覆去,辗转来回,醒时依着往日场景,挥墨洒文,写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若非蓠蓁一时兴起离了云涧峰,她竟不知昆仑所受种种。
徽纵已去,凛苍沉睡。
斯人已去,何以悼念?
听说,徽纵以自身全数灵力精元为代价,去修补了被魔界损耗的昆仑仙脉,散尽魂魄,从此再无昆仑云顶的徽纵上神。
听说,凛苍为了护住昆仑,不死不退,想与魔族的玄翼同归于尽,最后玄翼重伤溃逃,而他自己也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沉睡之中。
听说,那一次的仙魔大战,仙魔两界兵将尽是折损,两败俱伤,天帝天后受着丧子之痛,迟迟未缓。
又听说,仙界重立太子,立唯一的小天孙即容穗长公主之子阿岑,为储君。
而昆仑,玄泱承了首座之位,继任昆仑大统,云顶五上神,从此不复存在……
人人都道六界第一荒唐的女上神在仙魔大战之中大义灭亲,为仙界斩杀亲徒后陷入沉睡不醒,乃是做了天下第一好事,这六界第一荒唐的名头,如何也冠不上去了,皆盼着她有一朝醒来,重整昆仑。
十里长亭无人走,九重天上现星辰。
花开了,又是一阵风来,吹得盈袖间朵朵桃花盛开。
蓠蓁以布擦拭着斩荒剑,刃缝间的血迹早已干涸,挂在剑刃上。
“夙胤。”蓠蓁喃喃自语道,“你定恨极了我……”
我也恨极了自己。
若再重来一次,愿你再也不要遇到我这般的师父,这样无能,只能以这种法子去保全你……
冰凉的指尖在剑刃上轻轻停留片刻,一个使劲儿从剑柄划至剑尾,拖出一条细如发丝的血迹。
随后便是一阵金光熠熠,燧玉玄芒之感交替在斩荒剑身辗转,大有魂魄重铸之感。
“是你……对吗?”蓠蓁眼尾一跳,空如无底的双眸溢出些许喜色。
那缕魂魄自剑身里的血缝蜿蜒而出,轻如片羽又重如山河,绕着蓠蓁前后徘徊不去。
“果真,如此。”
许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太过痛苦,痛苦得人跟着糊涂,竟忘了亲手杀他的缘由……
那日一剑入胸,斩荒便扣下了他的一缕魂魄,除白泽与自己之外,无人知晓。
只要魂魄尚在,他便有复生的可能,这样,便算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了。
唯有这样,她才能全了仙界与昆仑的义,护了你的性命……
夙胤,不论你恨我与否,我都要将你找回来,这一次,你定要好好活着,活得潇洒肆意,活得无拘无束……
雨夜浩瀚,瓢泼而至。
白泽祭冢的坑坑洼洼泥泞了蓠蓁一尘不染的白靴,踏碎一池惊梦。
蓠蓁干干地立在石柱之下,雨点朝她打落,不闪不避。
“白泽,你说你是不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神仙?”蓠蓁淡淡抚摸上石柱,硬邦邦的像个疙瘩,自言自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寂灭前将半生仙力都传授给了我,为的就是让我替你守好你最放心不下的六界,对吗?”
蓠蓁苦笑了一下,又继续道:“骗子,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