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胤愣了,以至于被她牢牢捆住让她逃离之后才发觉,自己的神思早已一度飘然天外去了。
“一生随性,欢喜便好。”
夙胤脑子嗡嗡,只有这不知何处飘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这究竟是何人说过的呢?……”夙胤低首喃喃,目光错落在远方。
想记起来,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
蓠蓁一路奔逃,脖颈间残留的暧昧与黏稠怎么也摆脱不掉,像是挠人的猫,勾得心痒,勾得心疼。
恍惚间没看路,扑到了一片荒草萋萋地里,一摸全身腐烂的骨头,森森然可怖。
她在逃些什么?
蓠蓁抓了抓指尖旁的一束白骨,混着黄土浑杂,陷入指缝里,最后再任由它们从掌隙间流去。
佛说:“伸手需要一瞬间,牵手却要很多年,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
可是,都不曾伸手,又何来牵手呢?有时不得不会反问一番佛,他所言之人,究竟是对是错呢?
他过得很好,甚至远胜于在栖梧峰的日子,美人环伺,大权在握,受尽敬重,可是她为何就这般酸涩呢?
究竟是哪里不妥呢?
不知道,她不知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
许是昨日奔逃得太过奋力,竟在这片寸草杂起的地方睡了过去,一早醒来,那墨绿色的天空早已落在身后的石壁之上,照映出暗沉压抑之意。
踉跄起身,蓠蓁毋地才想起一个人——锦弄!
蓠蓁连连施法寻找她的踪迹,竟销声匿迹了一般,全无无果。
蓠蓁立于忘畔河口,问这往生人。
可惜那往生人并不买账,只字片语敷衍了她。
蓠蓁又去紫玲珑家的逍遥馆,可是那里早已变成了说书的勾栏酒肆,不再做男倌生意。紫玲珑说,自从新任魔君夙胤一统魔界之后,逍遥馆便被勒令关闭了,失了男倌生意的她大不如前,只得重开逍遥馆,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常无奇的酒肆。
当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是他亲自勒令的么?”蓠蓁喃喃自语道。
断了逍遥馆,断了她平日里的唯一喜好,叫她再无踏入魔界的理由吗?
紫玲珑豪饮一坛,道:“如今你的徒弟甚是有出息,你也该……放心了……”
“他早已不是我徒弟了。”蓠蓁眼下酸了酸,拿起桌上的酒坛便是一饮而尽,入口却只觉黄连苦胆,毫无惬然滋味。
她自是知晓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蓠蓁是如何对待夙胤的,又知晓如今的魔君对仙界昆仑是如何地敌视对立,见蓠蓁此番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是当初是对是错……
这神仙啊,当真是个两难的东西,明明知道后果,却还要蒙着头往前走下去。
“你且放心,我已经差手底下的小鬼去四处打听了,一有消息便会回你。”紫玲珑宽慰道,指尖摩挲过光洁的茶几,倒映着蓠蓁黯然销魂的眉眼,五味杂陈,“往日的蓠蓁上神可不是这幅模样,莫要叫那些不入流的人看了笑话去。”
蓠蓁嘴角微微一勾,也没再说些什么。
玖桃已去,纵观六界,竟也只有紫玲珑这儿一处方才勉强容得下自己,说得上话,她这个女上神,混得可真差啊……如今境遇种种,仿佛都是为以前意气风发留下的孽果。
紫玲珑派去的人很快有了结果,说是最后见着锦弄的时候是在万千大山脉旁,留下了一对鹿角儿给路过的小鬼怪们拾走了拿到集市里卖了。
紫玲珑端详着小鬼呈上来的这对鹿角,若有所思道:“若是锦弄真在万千大山脉,恐怕是难寻……”
“如此情况,锦弄十之八九是在万千大山里了……”蓠蓁碰了碰这对鹿角,指尖立即蔓延了点滴青灰色的萤火,与她的法术同出一处,自是不假。
万千大山脉,乃是妖界与魔界交界之处,忘畔河源起之尽头,与混沌天地同生,山峦万千连成一片巨脉,因而获名万千大山脉。
锦弄好端端的,如何会去这么远的地方?
“蓠蓁。”紫玲珑肃地唤了一声,冷静道,“你知道万千大山里有什么的……”
万千大山里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无数被困了万年的上古恶兽,无论修为高低与否,当初都被白泽以歃血封印封死得彻彻底底,永不得出。
他们对白泽的怨恨之深,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又岂会放过蓠蓁?
“无妨,他们探不出我与白泽的干系的。”蓠蓁笑着摇头。
“为何?”据紫玲珑所知,蓠蓁是承了白泽生前一半的修为,也就是一半的混沌之力,岂会不被那些恶兽所知?
蓠蓁笑而不语。
曾经的她有白泽的一半修为,只不过眼下的她,已经没了。
她用这力量,去弥补了一个让她遗憾百年的人。
未等和紫玲珑告别,蓠蓁半夜便悄然出发去了万千大山脉,它离此处甚远,蓠蓁便变幻了原形腾云而去,远远看去便像一只普通的水鸟。
日夜兼程,正当蓠蓁挥洒翅膀挥洒得酸胀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万千大山的苗头,躲在云蒸雾绕里,顶着碧穹天空与乌云相接,只露出末了苍翠松柏色。
山峦真真是连绵数千里,纵有蓠蓁这般远眺的术法修为,也是一眼望不到头,峰峦如聚,聚着三千鸦杀的妖气团团,驱不散,挪不开,就这么压迫般横亘在万千大山脉周遭,已是万年。
正当蓠蓁准备要往下俯冲的时候,一个黑色渺渺的身影突然挡在了她的眼前,随后逐渐幻化放大,放大成了一个妖冶俊美的脸颊,熟悉至极,匪夷所思。
竟又是夙胤!
蓠蓁心思一个踉跄,险些没失重跌了下去。
“原来你是的真身是一只小凤凰。”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蓠蓁的真身。
夙胤竟认不出自己的真身么?也好……
嗯,不对,小……凤凰?
她哪里小了?莫不是因为自己飞行了许久体不济,因此外表显得颓唐没精神了些,所以才显小?
郁闷至极。
蓠蓁偏过头不去理他,转身振翅欲往低处飞,可夙胤像是早已洞悉一切,比蓠蓁飞的还迅速,刚巧对上了蓠蓁的飞行,又落入了她的视线。
“你这凤凰小仙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前方是何地?方才你算计本君的账还没算,便想上赶着去送死?”
魔界的人竟也不治治他这话痨的毛病,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喂~”夙胤威威然一挑眉,颇为不满道,“本君问话,你敢不答?你是哪家的小凤凰?”
“栖梧峰。”蓠蓁别过头去,答道。
早晚都要被他猜出来的,何必遮遮掩掩。
“什么?”夙胤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满目错愕,一瞬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反问,“昆仑栖梧峰?”
“六界四海,还有第二人敢称自己的地方为‘栖梧峰’?”
“嗯嗯嗯,也对,早听闻昆仑云顶五上神昔日风采,乃是仙界楷模,如今人走茶凉,还真是唏嘘不已啊……可惜本君未能亲眼得见,若是有朝一日,本君定当登门昆仑,以表本君之倾慕……”
蓠蓁霎时间犹如五雷轰顶,脑子一团乱麻。
他方才说什么?听闻?未能亲眼得见?
一席话说得如此陌生,仿佛从未认识的模样,她心知夙胤恨昆仑,可是也不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来,昆仑于他竟如同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一个不痛不痒的传闻……他……莫不是不记得了?
怎会如此……
蓠蓁怔怔地抬头,用着内力一字一句地开口试探:“你不记得昆仑?”
一出口,唯有蓠蓁自己知晓,她胸腔是如何似擂鼓跳动,又是如何钝痛不已。
“本君要记得昆仑什么?你们天界之人都喜好套旧事从而让本君放过昆仑么?雪色与昆仑倒还有些旧事,可是本君却没有,你们找错人了……”
蓠蓁脑子赫然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难怪他认不得她的术法,不用镇灵剑,也从未对昆仑发过难,更从未前来栖梧峰向她讨个说法,先前她总以为是夙胤恨透了昆仑,对昆仑、对她失望至极而不屑于前来,原来竟是前尘尽忘……
这究竟是上天冥冥注定的,还是人为?
蓠蓁身子一转,幻回了本来的样貌,浮立在空中,定定地凝视着如今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夙胤眼中惊艳,见惯了魔界的妖娆魅惑,如今见一见仙界的清丽脱俗,风华绝代,也是极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蓠蓁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来这万千大山?”
夙胤唇角一勾,亦反问:“那你为何来这万千大山?”
蓠蓁素来知晓夙胤是个油盐不进有皮有毛的人,所以对付他的方法也是一贯共用的,只不理睬她自顾自往前走。
“你这凤凰小仙的架子可是我见过的仙人里摆得最大的……果然是栖梧峰里的人……”夙胤见蓠蓁对他爱搭不理,便自言自语道。
听得身后夙胤一句“栖梧峰里的人”,蓠蓁不由得身子往后一溜,怵怵地转身,“栖梧峰里的人?什么人?”
在如今的他眼里,栖梧峰的人是怎样的人?
蓠蓁竟莫名紧张了起来。
还未等夙胤说出口,便听得脚底一阵风驰怒吼,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地黑雾席卷而来。
蓠蓁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