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人一字排开,接连伏跪在地上,齐声呼喊道——
“君上万安!”
滔天的凶兽混沌拖拉着曼妙帘帐覆盖的庞大车辇,以地动山摇威压盖人之势前来,奢靡至极,沉香乌木做成的车轱辘滚过云端,碾过底下每一个妖魔的喘息,缓缓靠近。
蓠蓁脑子孑然一空,不连续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那抹硕长如风的身影终究是在她眼前停下,微微一动。
锦弄见周遭所有妖魔鬼怪都拜跪了去,显得她们二人尤为显眼,急切地拉了拉蓠蓁。
“上神!”
蓠蓁怵地回神,拂袖掩去了二人,隐匿在妖魔之中。
她自然是不能跪的,也不想这么早便被他发现。
半晌,一双修长莹白如玉的手徐徐从帘帐内伸出,紧接着便是两双交错的长腿迈开,一袭红衣黑袍,流穗间银光熠熠,称得他堪比容华光景,眉目英挺卓绝,身形修长挺拔,眉间赫然多了一点殷红黑火的朱砂痣,簌簌然俊美得匪夷所思,人神共愤。
以前不曾觉着他生得如此妖孽,如今一看倒真是颠倒众生,让人自惭形秽。
许是心知自己施法隐了身,蓠蓁近似跋扈地细细端详着夙胤,肆无忌惮,从他无可挑剔的眉眼到他脖颈间的曲线,每一寸皆是熟悉而陌生之感,让人无法挪开目光,却又忍不住躲闪。
像从前,却又不像从前。
未曾想入魔界的第一日,便遇到了故人。
一个叫自己爱恨不能的故人。
夙胤被簇拥落座,一双凤眸轻佻,勾得无数妖娘魂魄摄取,耳红面赤。
两旁擂鼓滚动,声传千里,陡然激起底下一片火热,如同跌入一潭死水的熔球,烧的滚烫。
“打,打,打!”
两旁排山倒海的呼啸嘶吼,逼得蓠蓁连连后退,不知是不是幻境,恍惚间似瞥见了台上高傲的夙胤目光扫过,突兀地勾起一笑。
背脊一寒,指尖发颤。
两旁各扬起火红的旌旗,像是天边翻滚的火烧云,忽地转眼间,两个膀大腰粗的壮汉便拎着盔甲上前,一红一黑,斗志昂扬。
只听得中间人一声令下,两个壮汉便猛地撞了起来,相互博弈,分毫不让。
早听闻魔界有相扑这一习俗,先前来时未曾瞧见,今日才得以观摩。
周遭人的呼喊声愈发狂热,摩肩接踵间险些都把锦弄的鹿角挤歪了,惹得锦弄小脸苦巴巴的,跑到了远远的小摊处。
“好——”
又一阵热浪袭来,蓠蓁跟着声浪往台上看去,那个红盔甲的倒地不起,被人唏嘘地抬了去,剩下的黑盔甲一派凛然,正炫耀着斗争的胜利。
蓠蓁低了低头,从人群里溜过,就在要即将挤出人群的时候,耳边忽地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女声低笑,带着莺燕的温柔婉转,踏云而来。
“我来迟了,错过了好戏。”
雪色身披紫藕色百鸟朝凤织花羽篷,面容艳丽无双,更有着独一份的媚然巧笑,一举一动堪堪艳冠群芳,下一秒便扭着纤细的腰肢便攀上了夙胤的身躯。
蓠蓁眸光一滞。
“嗯?你来迟了,可要罚些~”拉着狭长的暧昧波动,夙胤大手托住雪色的腰,将唇贴在了雪色耳畔间,亲密之极,仿佛一对极为熟悉的热切恋人。
“早听闻君上与雪色公主二人两情相悦,好事近了,如今看来,果然如传闻所说啊……”
“雪色公主既是君上的救命恩人,又尽力扶持他上位,如此美眷佳人,岂可辜负啊!”
……
魔界对男女之事一直开放,这种举措对于他们而言自是见怪不怪。
蓠蓁别过头不去看他们,竟有些闷气。
救命恩人?
她算吗?
好像也算……
蓠蓁心里头怪异得很,却又说不出来,怔怔地坐在尽头的小摊里,食着索然无味的烟酒。
“上神,这儿的烟酒还真够辣的,和昆仑的完全不一样……”锦弄算是会喝酒的小丫头,有时偶尔蹭蹭蓠蓁的酒,很是心满意足。
喝得津津有味的,整条街也唯独锦弄一人了。
“喝完了便走吧,我们来魔界干的是正经事的。”
锦弄扼首,往嘴里塞了两个馒头便起身。
观微之术蓠蓁向来不擅使用,一用便出了差错,被这不着调的术法牵引地去了个穷兀毕现的偏僻之地,无山无水,却有一泓清泉醴水簌簌,真真倒牌子之极。
“这泉水生的好奇妙。”锦弄倒是颇不介意,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泉水之中,甘冽冰凉,甚是舒服。
蓠蓁眉尖一蹙,嗅得此处醴泉魔气甚重,便道:“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寻错了地方,这次再施展一次。”
说罢,蓠蓁便闭眸沉思,周遭法术晕晕,绕于其畔。
一片寂静,除却流水脉脉声,再无其他声音。
“锦弄?”蓠蓁未睁开眸,轻轻唤了一声。
蓠蓁忽地觉着头顶一片阴翳落下,灼热点点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缓缓睁开了眼。
眼若流萤,眉似浓墨,鼻似鹰隼,极为祸国殃民的脸颊映入眼帘。
极为熟悉……
“你——”
蓠蓁怵地往后一坐,面上一片冰凉之色。
夙胤……
竟是夙胤。
他不是在看擂台么?怎么会在这里?!
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你是哪家的小仙子,竟有胆子只身跑到我魔界之中。”他似笑非笑地盯了蓠蓁一眼,转瞬话锋突转,“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仙子?不知天高地厚?
蓠蓁滞滞地看着挡在身前的夙胤,茫然而震惊。
他竟不认得她?
也对,蓠蓁想起自己施了法掩去了本相与容貌,他应当是认不出的。
顷刻,一柄极为冰凉的剑刃便已横亘在蓠蓁脖间,夙胤狭长浓眉一挑,冷傲道:“再不说话,便即刻将你扔进那忘畔河!”
一如既往,还是那般少年风气。
蓠蓁瞥了一眼搁置在她脖间的剑刃,早已不是镇灵剑。
也对,他怎么会用着杀他之人所赠的剑呢?
“我……我是偷跑出来的……”蓠蓁故作畏畏缩缩道,眼珠子噗里噗里地转着,一副无辜单纯的假皮相。
蓠蓁当时也没反应过来,竟下意识便撒了谎。
“哦?”他目光刹那一转,语气波转绵长不少,“偷跑来魔界?为何?”
鬼使神差,蓠蓁也不知为何便突兀兀地无缝对接了一句:“仰慕君上风华。”
悔之悔之!
蓠蓁出口煞时便后悔了,连连低下头。
不过夙胤那厮听得却很是舒服的模样,眉梢微弯,面色柔和不少。
夙胤也不知为何,耳畔听得的这种仰慕倾心之词已经数不胜数,却还能对此刻眼前孱孱弱弱的小仙子所言感到十分地愉悦。
蓠蓁只觉有人揽住了她的腰,然后整个身子被提了起来,一下便撞入了一个跃动有力的胸腔,跌入一双乌黑如夜的眼眸漩涡里。
心如擂鼓,蓠蓁真切地能听到,那颗正在跳跃的心脏,在她胳膊前滚动,而不是灭灵谷当日的冰冷与平静。
“你是哪家的?”夙胤一字一顿,调笑般看着蓠蓁,“你如此心意,我明日便向天界讨了你去!”
蓠蓁一时骇得毛骨悚然,整个身子的毛孔疙瘩都起了来,拼命摇头。
魔界这些年都教了他什么,竟让他如此……风流?
简直是不成体统……
头顶的夙胤却自顾自言,对蓠蓁的反应置若罔闻,“如此,也不枉你偷溜出来一趟,如何?”
手中力道缩紧,蓠蓁喘息又难了几分。
“小仙蒲柳之姿,配不上君上,家父……家父对小仙婚配之事已有安排……”
唇瓣摩挲,夙胤舐犊着蓠蓁雪白的脖颈,贪婪肆意,逼得蓠蓁一时间魂乱魄散,口不择言。
“仙子既有姻缘还要背着令尊前来看我,想来是对我一往情深,如此爱意我岂敢辜负,仙子放心,只管告诉令尊是何人,我定会亲自遣人上门提亲……”夙胤舌尖轻轻辗转在蓠蓁脖颈处,伸手不耐地扯了扯衣襟,口中喃喃,一字一句没入蓠蓁耳畔,“何况,本君以为仙子之姿,尚可与芍药媲美,何必妄自菲薄……”
“君上误会了!”蓠蓁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将夙胤推入了背后的醴泉里,激起一阵浪涌。
夙胤徐徐从醴泉里爬起,唇边绽开一抹轻笑,泉水浸透了他的玄衣,招摇的水滴随着衣领缓缓淌入,显得暧昧又妖冶。
“怎么,编不下去了?想说实话么?”
他一开始便知道她在骗他?
蓠蓁呼吸一空,怏怏道:“我只是无意间闯入……”
“呵……”他突然笑得爽朗,笑得晦暗不明,一双深似潭沟的眼眸紧紧在蓠蓁身上环绕,“方才在擂台之下,隐身的可是你?”
原来不是错觉,他早已发现。
也对,今非昔比,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傻小子,而是受万人敬仰让仙界忌惮如讳的魔君。
曾经的傻徒弟学聪明了,她这个做师父的到底该不该开心呢?
应该的吧……
“得罪了。”蓠蓁木得清醒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留在袖袍里的捆仙锁绕在了夙胤身上。
“你……”
夙胤刚想出口,却对上一双遗世冰凉的眸子,瞳仁内霜雪皑皑,毫无光熙。
这双眼眸,他似曾哪里见过,似是在记忆的最深处,一块不可触碰的地方,结着漫天无情的网,牢牢覆盖。
那样冰冷,那样毫无揶揄。
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