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报!”
满身灰尘的斥候直接闯进来,大声道:“敌袭!”
“何处!”
司琰猛地起身,绕过沙盘单手提枪。
“碎石关西侧,人数不少于四十万。”
其他将领心下一颤,方副将首先开口:“四十万不是个小数目,为何现在才发现?”
“西侧地势复杂,树木众多,且临近朝丰。”
“小人乃宣平军所属的斥候,因为守在西侧的几个兄弟多日未归,心下疑惑……这才前去寻人。”
“谁料他们竟然无故失踪!”
“失踪?”
西侧临近朝丰,料想北狄不会千里迢迢绕到那里再偷袭,所以守在那里的,几乎全是从援兵中挑出来的几个强壮的。
方副将皱眉,看向司琰。
后者沉吟一声:“宣平军不足二十万,余下三十万朝廷援军……上去也是送死。”
“将军!”
一旁的王副将握拳,狠砸了一下桌子:“时至今日,皇上把那些人送来,也就没想着要他们回去!不可犹豫啊!”
将军把那些人押着不让上战场,本就惹了许多人不满。粮草本就不富余,这还白白养了这么多闲人。
司琰何尝不知。
可那些被送过来的大雍百姓,除了未及弱冠的少年,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汉。能活着来边关已是不易,他……又怎么能亲手把那些人送上黄泉路。
“我知道。”
“集合宣平军,先去探一探虚实。”
“将军!”
王副将仍旧不肯死心。
“此事容后再议!”
司琰提着银星直冲出营帐,翻身上马:“方副将,通知镇北大将军,安抚邺阳城内百姓,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方副将暗自叹了口气,他是跟着宣平侯多年的老将,也算是看着小将军长大的。
他虽是骁勇善战,也智谋非凡,却生性仁厚,心地善良。
宣平侯毕竟是这一二十年才封的爵位,能有多少像他一样维护司家人的将领,说是宣平军……怕是只有那为了海清河晏而甘愿赴死的几十万火头士兵,才是真正的尊崇那面旗子。
此番当着其他人的面,小将军说是安抚百姓,实际上是想要安排他们撤离吧。
邺阳城……
唉。
杜笙宿醉睡醒出营帐的时候,看着忙乱的士兵,一脸懵逼。
“诶,兄弟,这什么情况?”
他门口还守着一个,拽着自己的军服满是焦急,恨不得跟着其他人冲上前线。
“哎呀有敌袭,你醒了是吧?醒了就回邺阳城躲着,没事儿别跑大营来——”
“诶!”
小兄弟扯着嗓子就跑远了,杜笙只能看到他快速离去的背影。
头一次见到上战场还这么积极的。
嘟嘟囔囔着,杜笙就掉头去了邺阳城,那个临时搭的镇北将军府,司蔻的爹娘在那里住了十一年。
邺阳城不如京都繁华。
可好在百姓纯朴忠厚,而且这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出过不少铁血将领,哪怕是总角之年的孩童,都知道什么叫保家卫国。
可今天,街上多了不少宣平军,那背后的宣字图案很能安抚人心。
杜笙直觉感到一丝不对劲。
连忙去往将军府。
司蔻她爹娘人很好,宣平侯性子直,潇洒爽快,侯爷夫人看着温婉大气,却是难得的女中豪杰,颇具风骨。
“侯爷。”
“怀王来了。”
宣平侯眉目间还有一丝未散去的担忧。
“城里这是?”
“北狄突增四十万兵马,我军怕不是对手,这邺阳城……”
“这邺阳城要出一个逃兵!”
宣平侯夫人从内间端着茶走出来,面不改色。
“夫人……”
裴湘晚把茶盘往桌子上一顿,抬头对着丈夫翻了个白眼。
“胜败乃兵家常事,该退就退,难道还要看着邺阳变成一座死城?”
“皇上远在京城,就算邺阳失守,他还能派人来夺了你的爵位不成?”
“糊涂!”
裴湘晚越说越上头,直接对着宣平侯的脑袋来了一下。
男人也只是默默的捂住头,憨憨的笑了笑。
“是我迂腐了。”
杜笙觉得牙很酸。
“可……司琰那边怎么办?”
两夫妻的表情渐渐冷下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阿琰既然披上了甲,就没有退路。”
“凭他造化。”
侯爷夫人微微闭眼,宣平侯在她手上拍了拍,道:“我们相信阿琰的能力,为他守好后方,他在前线也能没有顾忌。”
“侯爷高义。”
杜笙尽力忽略男人眉目中浓烈的不确定和担忧。
宣平侯戎马半生,到头来却只能留自己唯一的儿子单独在战场上,生死未卜。
但愿司琰无恙。
可司琰现在很难无恙。
四十万大军,不可能硬碰硬。
他留下大部队于关口拖住,自己带着几千轻兵在西侧山林中穿梭,时不时骚扰一下。
目标主要是敌方将领。
就这么在林中跑了两天两夜。
饶是内家功夫不错的司琰,都觉得吃不消。其余的几千各方面素质还算优秀的士兵,都已经疲惫不堪。
还有几个出现了腹泻呕吐的症状。
瘴气。
他们入的都是些无人区。
倒是成功拖慢了大军的速度,打乱了敌人的计划。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司琰走过去,拍了拍那呕吐士兵的肩。
“撑住,我们一起活下去。”
“……小人、可以。”
小伙子看着就要跪下,司琰连忙扶住他的胳膊。
“不,是兄弟。”
那人一愣,眼泪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
现在是第二天夜里,算算时辰,将近凌晨。
可幽深复杂的丛林里,就算是白天也很是阴森,抬头看不到一丝光亮。
司琰来到一块儿空旷的地方:“诸位兄弟,可见识过我的银星枪法?”
那语气,那神情,似乎是处于某个江湖擂台。
“没、没有。”
司琰扬眉一笑:“那今日便叫兄弟们指点指点!”
少年将军猛地把银白长枪抛向空中,腾跃而起,翻身接住,漆黑夜色中划过一道蛟龙般行云流水的荧光。
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
士兵看不懂路数,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是天上的战神。
第一个人起身,使劲把长刀钉入脚下的泥土。
随后第二个,第四个……
山林中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唯恐打草惊蛇。
司琰利落收尾,一招白龙入海。
见状,也把银星往地上一插。
握紧右拳锤向左胸。
“海清河晏,江山永固。”
司琰动了动嘴唇。
所有人跟着,抚上心口的位置,默念宣平军令。
天亮了。
一缕微光垂落在司琰眉间。
转瞬即逝。
“出发!”
众人默契的没回话,脚步却丝毫不慢的跟上最前方的将军。
邺阳城。
杜笙一夜未眠。
准确说,只有怀有身孕的侯爷夫人浅眠了几个时辰。
知道这个消息后,杜笙先是一愣,高兴了半会儿又沉下心来。
最后反倒是裴湘晚来安慰他们。
不过……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杜笙转身回院子,却耳尖的听到一阵打斗声。
连忙运起轻功跳进去,随手抽过一柄长刀送去黑衣人心口,脚下踩着尸体就冲入打斗中间。
身边正是方副将。
他身上多了许多血痕。
“什么情况?”
杜笙皱眉。
“这边我顶着,去后院,救夫人!”
杜笙大骂一句,一脚踹开扑上来的黑衣人,闪身去到宣平侯的院子里。
入眼,满地尸体。
他在角落里看到昏迷的宣平侯夫人,和双目赤红,挡在她面前大开杀戒的男人。
“怀王!”
杜笙连忙接过男人扔过来的信纸,一边躲开黑衣人刺过来的剑尖,一边打开来看,寥寥几字,却让他后背发凉。
“水路遇袭,火烧邺阳”
杜笙瞳孔瞬间放大,看着宣平侯的目光满是惊异。
“快去!”
男人终究寡不敌众,身中数刀,却依旧护着身后的女人。
杜笙嘴唇微微颤抖,狠咬了下唇角,痛感让他立即冷静下来。
点了点头,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宅子。再路过前院时,余光还能看到飞扑过来,为他挡住最后一剑的方副将。
那个昨日还在与他坐在廊下,回忆司琰小时候糗事的男人,此时已然倒在血泊中。
杜笙顾不得多看两眼,足尖虚空一点,只希望自己的速度能更快些。
城门。
二十万宣平军余下不足八千,纷纷退到关内,居于城下。
杜笙与王副将对视一眼,男人眸中的决绝令他心惊。
朝廷派来的老弱残兵两天前已经随着百姓离去了,美名其曰“护送”。
现在的留下的全是宣平军。
城门大开,王副将扛着战旗,骑马直冲入城。
身后是余下不足二十万的敌方军队。
邺阳城很大,足够装的下所有敌我士兵。
杜笙颤抖着指尖,点燃了信号弹,空气中一股刺鼻的硫磺儿。
信号弹爆开,声音不大,光芒也很微弱。却让杜笙一辈子难以忘怀。
星星点点的碎屑落到城中的某个,经过精心测算的角落。刹那火光冲天,熊熊燃烧之势,片刻便能吞噬一切。
这是早已准备好的“后路”。
他不知道,当初的宣平军士兵是怀着何种心情挖下暗渠,又亲手填上火油。
杜笙站在城楼顶端,热浪灼伤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很疼,他却不想理会。
邺阳城大火,浓烟滚滚。
这里足足烧满三天三夜,那时候……一切都会化成灰烬。
宣平侯、宣平侯夫人和她尚未出生的胎儿、方副将、王副将、余下八千宣平军、二十万敌军士兵,以及这些小摊,客栈……
而此时,就连正在与敌军厮杀的司琰也注意到了。
所有人都愣了下来。
司琰瞳孔睁大,布满血丝,看起来异常可怕。
宣平军士兵的心,都一寸寸的凉了下来。甚至有不少人就任由敌人的长刀刺破自己胸前的软甲,再被重重踹到地上。
司琰头一次,有些拿不稳手中的长枪。
“现在该怎么办……”
“谁来告诉我……”
“该怎么办……”
当初大家纷纷抱怨司琰放走那些老弱援军,可谁还记得,这位骠骑将军,也才弱冠之年。
所有人都在逼着他成长。
父亲说:“既然选择了这一切,就要随时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
可真当这一天来临,他却不知所措了。
“你怎么还在发愣?!”
杜笙一把拽住司琰的胳膊,身前瞬间多了十几个摘星楼的人,素衣连忙给司琰喂了颗解毒丹。
“……”
司琰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杜笙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道:“老子不来你就死了!”
“你爹娘已经去了,你再死,你让司蔻一个女人怎么办?!”
“!”
司琰脑子猛然清明,再看向敌军时,最后一个站着的宣平军也倒下了。
“一定送你们回家。”
随后一把抓住素衣的胳膊,运起轻功就往山林深处跑去。
“那里有小路可以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