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小孔把承包合同内一些利润高、花费大的项目剥离了出去,造成了承包利润的总体降低,而习惯了赚“轻松钱”的陆大道虽然当时也签了合同,但毕竟出于无奈。
心里有了情绪,本来能够努力克服的困难,现在也都变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山。随着工程的慢慢深入,陆大道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大,他逐渐对所做的工程感到厌烦,看什么都烦,更别说遇到工程琐事的时候了。
为了图个清静省心,陆大道索性把自己承接的工程分包给了两个小的公司,自己当甩手掌柜,净赚差价。
但小公司的老板也“依葫芦画瓢”,精算了合同后,留了些利润高的部分,剩下的也学着陆大道分包了出去。就这样树形发展,层层分包,最终到了小包工头的手里。
很少有人会抛家舍业来到工地上做慈善,赔钱的买卖基本不会做。但包工头手中的合同价格都已经精确透明了,无奈,为了赚钱,包工头们只能通过偷工减料和压低农民工工资的方式牟利。
不断地转包分包还造成了工程上班组林立,良莠不齐,管理混乱,监控困难,工期缓慢等问题。更糟糕的是,随着工程的进行,那些工程质量高的班组,发现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的班组仍能蒙混过关,所以也都把心思从“保质保量”转到了如何讨好各种验收人员上了。这就是工地上那句“永远向差的看齐”的出处。
混乱失控的情况并未得到一等地产的重视,或者说没有怎么被发现。因为大道建筑的人员表面文章做到很到位,各种例会上、周报里都填满了合格工程的照片。偶尔到工程现场检查的一等地产的工程师,看到的最多是一些垃圾未清理、钢筋绑扎不到位的小问题,因为班组们都经验丰富,孰轻孰重都拿捏的很到位,而且蒙骗方法肯定比一等地产那些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们的检查方法多。
工程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进行着。但随着建筑主体结构的层层攀升,底部的不合格墙柱早已不堪重负。
一天,雨已经下了一整夜,清晨雨仍未停,工人们早晨起来发现下着大雨,就都没有去工地。
有一对父子,父亲五十多岁,工友们都叫他“牛蔫儿”,人很老实,不爱说话,别人跟他开玩笑他从不生气,总是笑呵呵地回应。“牛蔫儿”的儿子名叫牛壮,二十几岁。两父子很勤劳,总是找各种活干,能加班就加班,工友们总说他俩“挣钱不要命”。其实“牛蔫儿”和牛壮两父子想法很简单,多干活,多赚钱,这样过年时就可以挺着胸脯回到山沟沟里的家了。
牛壮虽然很壮,但是没有瘦弱的“牛蔫儿”干活认真。可能这个五十几岁的身型消瘦的农民工,希望能通过努力工作,给媳妇买几件新衣裳,这样她就不会总骂自己是块木头。也可以给两岁的小孙子买点玩具,多给些压岁钱,这样过年回家想抱孙子的时候就不用看儿媳妇的脸色了。
那天晚上,两人加完班,天空下起了大雨。两人等了一会儿,发现雨仍未减弱,索性就在一层堆放材料的区域睡下了。
清晨,伴随着雷声以及结构轰然倒下的巨响,两父子被压在了楼板下。幸运的是,塌落的一块楼板跟梁形成了一个小的三角区间,牛壮恰巧在其中。可是“牛蔫儿”却不幸地被那块楼板压住了半个身子,刚开始“牛蔫儿”还能叫喊,他落在三角区域内的手拼命地抓着牛壮,但是很快,“牛蔫儿”的一切就停止了。
牛壮在黑暗中拼命地叫喊着,他用力地握着父亲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无奈,也只能任凭它在雨水与血水中,慢慢地变凉。
在工地不远处的板房内,正在酣睡的安全员被这声巨响惊醒,来不及擦掉嘴角的口水,就冲出了板房,望着倒塌的楼房,他的腿突然软了,忽地坐在了地上。但雨水又把他浇了起来,因为大雨让他意识到,工人们应该都没去工地干活,想到此,他的精神也稍微缓和了许多。
他转身回到房间,给能联系到的一等地产和大道建筑(陆大道的公司名字)的领导们全部打了电话。之后他抽了支烟,紧张的情绪也随着烟雾消散,他换了身衣服,穿上雨衣雨鞋,去到了工地。很快,陆大道、小孔等人赶到了工地,没有发现受伤人员,于是小孔又让安全员回到工人生活区清点所有班组成员,看看有没有缺人的或者联系不到的。
直到午饭时,才有工友发现“牛蔫儿”父子不见了。但一直拖到下午雨停,安全员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陆大道、小孔等人。
得知此事后,小孔急忙派人在倒塌的楼房周围呼喊寻找,终于听到了牛壮的呼喊。而后小孔紧急组织了救援队伍,他叫来了潘蛮,调来几台挖掘机,又联系了一台汽车吊,与此同时,临电以及排水等也在紧张地进行。
直到傍晚,终于把“牛蔫儿”的尸体,以及虚弱的牛壮从废墟中解救了出来。
在救人的过程中,小孔、陆大道等人紧急开了个会,商量此事如何处理。但陆大道坚持不报警、也不打120,他认为一旦如此,事情就会闹大。既然有能力,那就先把人挖出来,看看情况,然后陆大道用自己的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去。
你提法律,他提影响,你提人命,他提责任。一屋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幸好解救工作一直在进行。
把人救出来之后,陆大道开着车把“牛蔫儿”、牛壮送到了医院,但是医院的人报了警。不过陆大道把人一送到医院后就跑了。留下了随后赶到医院的小孔还有大道建筑几个管理人员。警察把小孔带到了派出所,做了笔录,并让他把责任人员都找回,且保持手机畅通,以备后续处理。
本来以为可以直接离开派出所了,但警员又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便把小孔暂时拘留在了派出所,让他通知企业法人过来领人。
老四接到小孔的电话后从外地连夜赶了回来,在派出所做了笔录登记等,然后接出了小孔,两人随后回到了公司,通知了所有相关人员开会。
“这特么陆狗人,这会儿也联系不上了!”老四把手机摔到桌子上,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喊道:“你们特么的一天天都在干啥?”
会议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小孔看了看大道建筑的人,问了句:“你们项目经理是谁?”
“我是项目经理。”一个圆胖子小心翼翼地说。
小孔翻看了下资料,“贾代……”
“孔经理,我叫朱实……”
“不对啊,报到我们这里的项目经理是贾代啊?”
“那个贾代是一建证书上的人,我是实际的项目经理。”
“就是挂靠呗?”
“这特么不是瞎糊弄呢吗!”老四又拍了下桌子。
“这个贾代人呢?”
“没见过。”
“……”
“王总,孔经理,我想说几句。”一个三十八九岁模样,穿着白色polo衫,留着干练的短发,体态有些微胖的男子说。
“你特么干啥的?”老四点了支烟。
“王总,我是大道建筑的员工,我姓钱,负责搞外联的。我有一建证书,但是没在这个项目上。我想说啥呢,工程上死了一个人,还没到让项目经理坐牢的程度,我们可以想办法私了,去派出所签和解协议。如果成了,就能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欸?钱工,之前有个工地死了几个人,好像项目经理被抓起来判刑了吧?”小孔说。
“那个工地上死了4个人,属于较大伤亡事故,而且也没及时处理,还瞒报,后来项目经理和安全员还有几个相关的人都判了刑。”钱工说。
听到这,大道建筑的安全员神情紧张,面色凝重,手也发抖,他想抽支烟冷静一下,可正当他费力地掏烟时,老四拍着桌子大声说道:“爱谁坐牢谁坐牢!都特么抓起来才好呢!”
那个安全员一听“坐牢”、“抓起来”,瞬间就吓尿了,烟也顾不上掏了,赶紧把外套脱下来遮盖住。
老四接着说:“告诉你们,我现在不特么关心谁坐牢,签合同的时候就把安全责任推给总包公司了,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事儿咋能尽快解决,没看都特么有记着来采访了吗,还好保安拦住了。”
“嗯,得尽快解决,这帮记者即使什么都没拍着,但肯定也会报道,他们就指着新闻活着呢。新闻一出,一等地产的销售都会跟着受影响。”小孔说着,扔给了钱工一支烟。“钱工,关于私了这件事,你有经验吗?”
钱工拿着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谈判经验,不过我这些年一直干外联,活动各种关系,我觉得跟农民工谈判,应该很容易。”钱工又抽了口烟,头微微上扬,吐着烟雾。
老四搓着自己腮帮子,又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他问钱工:“记者和派出所那里都能解决?”
“肯定能解决啊,哪个工地不死人,没听说哪家公司因为死个人就倒闭的!”圆胖项目经理朱实说。
“你这会儿别说这些,就说咋解决就完了!”小孔大声的说。
“咋解决……最终还是得靠钱。但是陆总也跑了,项目上现在没那么多钱?”朱实说。
“得多少钱?”小孔问。
“市场上一个人最多是七八十万……”
没等钱工把话说完,老四便气呼呼地说:“啥?要特么七八十万!看你们这意思,这钱还得我垫吧?c!你们特么出事了,我给你们擦屁股!想美事呢?可着你们大道建筑的钱,爱特么多少多少,三天内,必须给我解决了!要不然,我宁可公司不要了,也特么把你们都弄进去!”说完,老四拿起手机,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老四走后,会议又继续了一会儿,之后小孔留下了钱工和朱实单独开了一个小时的会。散会后,小孔又叫上销售经理李帅以及合约经理一起来到了老四的办公室,几个人又开了好长时间的会。
钱工和朱实离开会议室后就去了医院,这会儿牛壮的家属都已经来了。钱工跟朱实分别介绍了下自己,不等他俩细说,牛壮的母亲还有抱着孩子的牛壮媳妇就坐到了地上,抓着钱工和朱实的腿,在医院的病房里放声痛哭起来,怀里的小孩儿也跟着大哭。
几名护士闻声赶过来,怎么劝说也没用。
牛壮身体已无大碍,但他也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着液,不说话,好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观众,任凭眼前的戏剧怎样发展。
至于牛壮的父亲“牛蔫儿”,从工地救出来时就已经死了,这会儿放在医院停尸房内的冷柜里。
钱工跟朱实两人说尽好话,不停地安慰着牛壮的母亲和媳妇。待他们情绪稳定了,朱实提议,自己留在医院照顾牛壮,让钱工领着牛壮的家属去外面吃个饭。谁知牛壮的母亲又突然哀嚎起来,非要讨说法,还说明天要去找青天大老爷给做主。
钱工和朱实二人将目光转向躺着看戏的牛壮,简单地说了些类似于“即使讨说法也得吃饭”“哭坏了身子更没法找青天大老爷”的话。牛壮知道干什么事情都得需要健康的身体,这是他在工地几年的生活里得出的结论。于是他跟媳妇说,让她先带着母亲孩子去吃饭。
之后钱工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宾馆,先将牛壮家属安顿。随后他又买了饭菜送到了宾馆内。等牛壮家属吃完饭,情绪稳定些了,钱工开始跟他们聊了起来。无外乎就是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之类的,情到深处钱工也跟着一起哭,哭得比他们都伤心,捶胸顿足,还在地上打滚,弄得牛壮的媳妇还得去安慰他。
最后终于聊到了赔偿意向,钱工发现这家人似乎是牛壮的媳妇当家,便着重攻破牛壮媳妇,钱工说了公司愿意赔偿,又说了说别的工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情,都是赔偿多少。牛壮母亲非要讨说法,钱工就说讨说法还得打官司,也得花钱,又指出了牛壮父子没按公司要求,夜宿工地,公司能够赔偿已经很人道了等等。
说到底,牛壮的老婆、老娘都是普普通通没受过什么教育的朴实农民,怎么能够辩论得过巧舌如簧,圆滑世故的钱工呢。最终牛壮老婆、老娘也不说话了,也不嚎哭了,只说事情要跟牛壮商量后才能定。
而牛壮这边,朱实也没闲着,不同于钱工的温情牌,朱实反倒是一直在指责牛壮,说他平时也不遵守公司的管理制度,还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又说房子倒了也是因为他们之前做的墙体质量差导致的……就是没谈和解赔偿的事情。不过尽管他怒目责备,但还是在病房里陪了牛壮一夜,连中途过来看牛壮的老娘也被他劝说回了宾馆。
几天后,牛壮一家终于商量好了,于是找到了钱工和朱实,经过了多轮的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一致。
隔天,一行人到了派出所签了和解协议。
而牛壮的父亲“牛蔫儿”,也从停尸房转到了火葬场。之后,牛壮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母亲抱着两岁的儿子,媳妇抱着一包钱,一家人坐上朱实给安排的车,提前回到了山沟沟里的家。
解决完和解赔偿的事,钱工又去了几个报社找到了相关的负责人,花了二十几万,终于说通了,让他们不再追踪报道工地楼房倒塌死人的新闻。
于此同时,老四那边也组织力量,把出事的工地上已经盖好的楼房全部拆除清理,并组织力量三班倒施工,希望能尽快完成主体结构,这样再有人来看就会认为“楼房倒塌”是个假新闻。
过了两个星期,事态稍微缓和了些,老四叫上了大道建筑的主要人员来公司开了会,研究后期工程合同的事宜。当谈到房子倒塌给公司带了的损失时,小孔对朱实说:“这次垮塌所造成的损失,以及后续弥补所产生的费用,我们合约部门还在加班加点地计算,但是你们得提前准备一下赔偿事宜。”
“我们项目上和钱工那里能凑到的就三十几万,都花光了。孔经理,你说的那些损失我们肯定是凑不出钱来,再说我们的上个月工程款还没结……”
“还结工程款!你们特么的还有脸要钱!”老四生气地说。
“王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能凑到的钱我们都花了。再说我们都是小角色,那么大的损失我们哪有能力赔偿啊?今天这会要是谈赔偿的事,我觉得只能找到陆总或者公司副总了。”钱工说着,给每个人扔了支烟。
“拉到吧,陆大道那个小舅子副总也联系不上了。”说着,小孔点燃了烟抽了一口,扭头看了一眼老四,“王总,要不……要不咱们报警吧?”
“报个屁警!他要是被抓起来了,这钱谁赔啊?这样,一会儿大家再研究研究,先弄个合同出来。”
进过一番讨论研究之后,合约工程师草拟了一份合同,大家均无异议后,老四宣布散会。但朱实又提了工程款的事。
“王总,那工程款要是批不下来,我们那些工人就得停工了……”
没等他说完,小孔就起身拍了拍朱实的肩膀,告诉他正常请款就行了,随后朱实满意地离开了。
几天后,老四与宫师傅等总承包公司的负责人,签了份补充协议,明确禁止以包代管等事项,并把原来剥离出去的材料设备供应条款等又附加回了总承包合同内,只不过部分仍然是“甲指”。同时着重强调了扩充安全部门的事项,以及加强监管措施,准备应急预案等等。
一等地产内部也进行了整顿,出事工程的相关人员,要么降薪扣奖金,要么降职甚至是开除。同时以安全为重点,重新调整了组织架构。
忙活了一两个月后,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一等地产更换了监理公司。而大道建筑的那个圆胖项目经理朱实,虽然在事后处理中立了功,但毕竟工程问题相当一部分也是因为他的管理不力而引起,所以在他把烂摊子收拾得回到正轨以后,就被一等地产施压而开除了。那个安全员,也在之前被朱实开除了。
一等地产被相关部门罚了款。当然,相关部门管的很细致,比如那个挂靠一级建造师证书的贾代,证书就被注销了,而且罚他五年内不允许重新报考。
至于陆大道和他的小舅子,后来也被潘蛮和彬子从外地抓了回来,跟老四签了一份近乎零利润的合同,直到弥补回一等地产估算出的损失金额后,才可以重签合同。
一天,老四看到了报纸上一个小版面还在报道一等地产楼房垮塌的事,于是给钱工打了个电话。
“你不是说都解决了吗?报纸上咋还有啊?”
“王总,放宽心,剩下的,时间就慢慢给您解决了……”
是的,时间是个好人,有的时候,它不仅可以消除麻烦,还可以带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