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黑了下来。今夜月光幽微，漫天黯云沉沉地压下来，将星子尽数掩没。

墨临风立在窗前，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房间里摇曳的灯火。他眉心微凝，她还没有睡么？

他正想着，那抹烛光忽然灭了。

冷洵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空旷的房间里，唯有稀薄的月光映着床头紫色格子花纹的帐幔。她记得，母亲是酷爱穿紫色衣裳的。

她忽然想起谢晗盛气凌人的脸：“未来阁主夫人？一个克死了自己母亲的病秧子，难道还要去祸害沈哥哥吗？”

那嗓音尖利刺耳，尽是嘲讽，就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盘住了她的脖颈。冷洵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仿佛忽有一阵风袭来，豁然吹开了心中那道名为记忆的门。

十年前，深秋。

“今日是夫人的生辰，戴这支镂金蔷薇簪子，既艳丽又喜庆，真是最好不过了。”替母亲梳妆的嬷嬷笑盈盈道。

“不了，还是戴那支青玉的吧。”铜镜中的紫衣女人微笑着拒绝。

嬷嬷叹了口气，替她改戴上了青玉簪：“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谷主平日不来也就罢了，今日是您的生辰，竟也不来看看。不过，谷主不来，您倒也可以亲自去请，好歹给他提个醒啊！”

“他想来自然会来，不想来我硬去请他只怕也是勉强，没有意义。”女人笑着起身，抱起身旁的小囡囡，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何况，我还有小洵儿陪着呢。”

嬷嬷叹了口气：“我去吩咐厨房做些夫人和大小姐爱吃的菜。”

“娘亲，爹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她扬起小脸问。

“爹爹很忙，”母亲轻轻捏着她的小辫子，唇角盈着笑意，“娘亲陪你玩好不好？”

可她分明看到母亲眼底有晶莹的泪光倏闪即逝。她趁母亲不备，偷偷跑去了璃风院。她想，如果把爹爹叫来，娘亲一定会很开心。

可当她好不容易跑到璃风院时，那个清瘦的总管叔叔却摸摸她的头，告诉她谷主刚同二夫人出去了。

就是那个眉眼弯弯，带着一个小弟弟的女人。自从谷里多了这两个人以后，爹爹就很少过来她和娘亲住的院子。

她听完便一溜烟跑开了。高羽看着她的小小背影，暗自摇头叹气。至于她跑去干什么，他没有多想。毕竟，一个孩子跑来跑去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由于父亲的冷落，谷中没有多少人关注她们母女。以至她偷偷溜出谷去，也无人发觉。

她一路奔跑，却并不觉得累。只想快点找到爹爹，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去陪娘亲。可无论她跑得再快，也比不过父亲的快马。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还是无止境的山路，她还是没有看到爹爹的身影。天色似乎暗了几分，她找不到爹爹，也不记得回去的路，终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累了，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高瘦男人，脸上都画着怪异的暗色花纹。

许是那两人的模样着实吓人，她吓得又哭起来，掉头就跑。

“小妹妹是不是迷路了？”一名男人追上去，眸中笑意诡谲，“真是可怜。告诉叔叔，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荒山野岭里？”

“不，不告诉你……”她边哭边向前跑去。尽管那时年幼，心底萌生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两个陌生男子绝非良善。

“小妹妹别跑啊，”那男人紧跟上来，“半个时辰前，叔叔看到一辆马车从这里经过。那马车上坐着的，是你什么人？”

“听闻冷昭玉有一双儿女，看这丫头的衣饰打扮，八成是他的女儿。”另一个男人笃定，“先带走再说！”

她被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在空中乱踢：“坏蛋！放开我！”她趁那人不备，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哎哟！”那人疼地叫出声，狠狠地将她甩了出去，“臭丫头，还会咬人！”

她被摔得眼冒金星，却咬牙爬起来，拼命向前跑去。

“还想跑？”另一个男人长臂一捞，将她拎了回去，“小妹妹放心，你爹爹要是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来救你的！”说着便点足一掠，飞身而起，只一瞬，便跃了数丈之远。

无限的恐惧忽然充满她小小的心房，她要被这两个坏蛋带走了！

“贼人，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喝，她豁然回望，只见不远处一名紫衣女人飞身追了上来。

是娘亲！是娘亲来救她了！

“娘亲！娘亲！”她大声呼喊。

两个男人见状，忙提速飞奔，可紫衣女人不消片刻便已追上了他们。

眼前剑光一闪，紫衣女人的长剑便已迎空劈来。

男人身形一闪，避过一击，迅速抽出身后的苗刀，迎了上去。他一手抓着小冷洵，一手应付女人的剑。女人几次将要刺中敌人的要害，皆因顾忌着小冷洵，剑在途中陡然转向。几番下来，额上竟渗出几层汗珠。

另一名男人飞身扑了上来，招招凶险直向紫衣女人击去。三人越打越急，越斗越险。那个抓着小冷洵的男人显然有些支撑不住，眼看就要落败之际，竟然左掌倏翻，一掌将她击飞了出去。

她只记得当时剧痛袭来，自己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数天之后醒来时，已不见了母亲的身影。起先众人都瞒着她，说母亲出去办要紧的事，要很久才能回来。后来有一天，一个侍女说漏了嘴，在她的追问下，渐渐从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口中了解到实情。她将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终于还原了当时她失去意识后的景象。

在那个男人一手化作掌风击向她后，她的母亲封月华急掠数丈，飞身将她接住。却在分神的一瞬，后心冷不防被飞掠而来的两把匕首刺中。

封月华强忍住剧痛，若流星般飞掠至那两个滇人跟前，横剑疾扫，劈刺斩截，几乎将毕生武学用到了极致。没过多久，两人便命丧她的长剑之下。后心的剧痛传来，封月华也体力不支地委坐于地。

怀中的孩子忽然没了声音，她心中惊诧，忙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孩子双眸紧闭，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封月华心慌意乱，逐一检查她身上哪里受了伤，发现孩子的掌心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黑线。她又抚上孩子的脉搏，发现她的心脉已微弱了下去！她来不及多想，只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自身的内息全部注入怀中孩子幼小的身体。

她本就受了重伤，又几乎将所有的内息全部给了孩子，以保住她的心脉。待她背起孩子，返回御风谷时，天空忽然下起茫茫大雨。等她终于挨到御风谷时，已经软绵无力，奄奄一息了。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赶回的冷昭玉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又告知他冷洵似身中滇南蛊毒，并请求他善待自己的女儿。交代完后，双目一合，溘然长逝。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床头上紫色的帷幔就如同母亲的衣袂，衬着泠泠幽微的月光。她再也忍不住地捂嘴痛哭。

她忽然觉得谢晗说得不错。如果当年她不偷偷溜出谷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的确是她，间接害死了母亲啊！

暗夜中，她咬着手臂，泪水飞快地从眼角滑落。

墨临风见她房中的灯火熄灭，心中却似有所牵挂那般，依旧没有睡去。陡然听见隔壁房中传来低哑的啜泣，仿佛是无止境的悲伤汹涌而出，那人却拼命地抑制住，终究忍不住爆发的悲鸣。

他心中一颤，不由握紧了双拳。

天上黯云沉沉，就如同压在人心里似的，直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