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停云,蒙蒙时雨,风吹得古怪,呼啸的贴着陡峭山壁穿堂而过,发出凄厉声嚎,所经之地枯叶翻飞,新芽颤动。
山涧中,唯有一破庙似还能为人遮挡几分,如此便有附近农作砍柴之人互相呼唤着、躲了进去。
可以看出,前些年这庙里的香火是蛮旺盛的,供台附近都被熏得黑漆漆一片,红布散落、庙里供奉的神灵已然不见,许是供奉的人将其迁了庙。
徐守彤摘下斗笠,拍打着刚挂上身的雨珠,脚边的地方也湿了些许。
“你不是我们村的人”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幼童望着徐守彤,红扑扑的笑脸上堆满了惊讶。
“我得翻过这座山,我要去的地方,这里是必经之地”徐守彤坦白,她也是突然碰上这场雨,便跟着呼唤声,共同躲进了这处地方,她脚步轻,又不言语,自始至终只走在队伍末端,自然不被发现。
“你怎的不走官道,这深山老林的,你一个姑娘家这等冒冒失失的胡乱窜,家里人得多不放心”说话的是位老者,他边说边将那幼童往怀里揽,估摸着是爷孙俩。
“就是,这山里可有的是财狼猛兽,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掉转头上官道去,若是害怕,等雨停了,我和我娘子陪你下山去”开口的是位壮汉,他手臂粗壮,脚步结实,是个出力的好手,而他手边则是一位朴实的农妇,农妇头上盘着碎花巾子、身着墨蓝粗衣,眉目和善,正拉着自家女儿准备生火。
徐守彤却不好开口,她离开长安不足两年,官道上贴满了她的画像,商梧眼下正当她逃犯一般,处处围追堵截,她虽会易容换貌,但脸上长年累月贴着那么一层,总是不大舒服的。
农妇瞧她不言不语,却落落大方的挨着火堆坐了过来,登时给了那壮汉一眼,示意他噤声,只说道:“姑娘赶路得急?这山头过去,在行一段便到钱塘县了,姑娘年轻,脚步快,不要两日便该到了”
“嗯”徐守彤点头,心说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去向,却开口承认道:“我是去哪儿”
“这山里可有鬼捏”农妇怀里的丫头伸着脖子出声,话落又缩回娘亲怀里,农妇笑呵呵的接话道:“虽是传言,可这话也不假呢,往年这个时节这山上的人可多,砍柴火、捡笋、挖野菜,你走几步路就能瞧见人,可后来出了一档子事,这山里头就没什么人来了,但凡有办法的人都搬出去了”
“王家媳妇,可别胡诌,一会在吓着小姑娘了”老者出声制止,壮汉见状只添了根木柴,嘴上却没见阻拦。
“他爷爷,这怎么能呢,说给这姑娘听,她怕了,下山了,那也是咱们积德,若是她什么也不晓得,在这山上出了事,那咱才是亏了良心呢”农妇抚了抚头上的碎花巾子,左手臂上露来的墨蓝布袖露了些许棉花,棉花陈旧,瞧着还似有猩红点点,在一细看,那农妇手臂却是擦伤了一块,才致袖口棉花也沾上了些血迹。
徐守彤瞧着,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木瓶子,拔掉瓶塞递了过去,“你手臂擦伤了,涂点药吧,这药止血消炎,适用于外伤”
农妇尴尬一笑,伸手却捂住了破露的棉花,还是她怀里的小女儿机灵,接过了药,在喊着自家爹爹,帮忙涂药。
此时火光渐亮,庙里也暖了起来,那壮汉动作不利索,农妇嫌他粗手笨脚,拍开了他的手,换自己动作,徐守彤看了便上前帮忙。
此时离得近了,徐守彤才发现农妇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干的,仿佛不是淋雨过来,而是一直在庙里的,只是衣物虽干,却有一股闷干的臭味,倒不浓烈,只是闻得久了有些不大舒坦。
“这山脚下原先也是住着不少人的,是个同姓村,村里头的人都信曹,据说是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里头的”农妇自顾自捡起话头,“人口不多,总共也就百来口人,但好在邻里和睦,后来村里头又出了个金榜题名的后生,便举家搬迁去了城里头,有一便有二,陆陆续续的,这偌大的地方空了下来,没人稀罕,再后来的就有了些外姓人搬进来”
“实不相瞒,我与我夫家也是这里头的外姓人,曹家人好客,也没拿咱们这些当过外人,那些在外的曹姓人,有了出息,也有不少返乡探亲的,可这人啊,富了十个,它得坏上七个,那出息了的后生探亲时瞧中了一个外姓姑娘,死活要纳人为妾,可姑娘不乐意啊,说来也怪原先待人和睦的曹姓人,立马转了风向”
妇人说着朝老者看了一眼,讪笑道:“这里头自然也有明事理的曹姓人,是吧,曹爷爷”
老者叹了口气,脸上的褶子被火光映衬着,是一副苦相。
“外姓姑娘就这么失踪了,那家人四处求告,也是闹了一阵的,曹家人怕她们坏事,就囚禁了起来,还伐了新木,将她家屋舍订得严丝缝合的,一家人断水断粮了大半月,终于撑不住全死了”
徐守彤听上了瘾,忍不住发问:“那明事理的曹姓人呢?”
“嗨!这就要说上了,那户外姓人死后,曹家人逢人便说那家人从外头带了不干净的病,囚禁期间有些个曹姓人路过,也叫给沾染上了,跟着一道死了,可谁都知晓,那户曹家人是想悄悄放人,被发现了,便一起给关了进去,这死后说是有疾不敢土葬,便挂到了那山顶”妇人朝着个方向指了指,“一家人还有那户曹家人都给挂上了树,不给入土,怕她们下阎王殿告状,许是死得凄苦,这户人便在这山上闹了些事,一来二去的,越传越邪乎,人便也陆陆续续的都搬了,在过些日子,我们家姑娘大了,也得搬了”
徐守彤回忆着,上山时确也瞧见了一片村庄,怕生事,也绕着走了,她想了想那寥寥炊烟的村子,却没想还藏着这样的事。
庙外风止树静,只有雀儿时不时叫上几句,显得清冷寂寥。
“这天快黑了”老者站在门口,瞧着外头的光亮越来越少,“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们下山,住上一宿,天亮再赶路吧”
农妇应和,她怀里的丫头也睁着眼点着头。
徐守彤却摇头,她夜路走得多,且这故事里可怕的是人,倒没出现什么鬼怪,所以也没什么顾忌。
几人又劝告一番,见她坚定异常便也不在多言,壮汉起身灭了火,将砍柴的弯刀递给了她,她不解,壮汉解释道:“这鬼怪,怕的是利器,你带着弯刀,它们自然不敢近身”
徐守彤摸上了膝边裹满黑布的短刀,从怀头摸出锭银子,用作交换拿到了弯刀。
“姑娘”
徐守彤走没几步,那妇人突然将人唤住,“姑娘身旁有良人,不必千山万水的去看”
徐守彤脚步一顿,却没回头,这妇人有些神神叨叨的。
天上的最后一丝光消失前,徐守彤上了山顶,山顶满是黄土黑石,枯木无数,却唯有一颗巨大的槐树繁叶茂,走近了看,槐树地下是一片人骨,而树上也还挂着两具,虽不甚完整。
其中一个绳结上只剩一个骷髅头,骷髅头包着个碎花巾子,底下断裂的枯骨则裹着墨蓝布衣,布衣破烂,竟是连样式也瞧不出了,槐树底上还钉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弯刀,她倒是听过这个,说是这么一斩,那槐树上的鬼魅便下不了地,作不了妖。
徐守彤低头,自己手上自始至终不过握着两锭银子,一锭是她原先给出去的,还有一锭却不知从何而来,不管怎么说,却是没有弯刀的踪迹,她咽了口口水,低低喊了声阿越,无人应答,她便又坐了会儿,等四周黑至不见五指时,又生了火,从槐树上抽出那柄弯刀,挖了坑,将几具枯骨拼了拼,埋在了一起。
天亮时徐守彤又按原路返回去了那个破庙,破庙里一切如昨,地上却少了生火的痕迹,带着疑虑,她又上了路,去了钱塘县,易容后为展越父母坟上添了炷香,又去了展越义父所在之地,请他为自己修复短刀。
义父是个不多言语的人,只铁打得铮铮响,饭点时也会端上饭菜让徐守彤吃,偶尔也会问两句她以后的打算,徐守彤咽着菜,只将破庙里的事讲了一遍,义父却只是笑,并不信鬼神。
徐守彤却有些好奇,便走了原路返回,去了曹家村,这才发现那个村子里早已破落,并无人烟,她一路打探着,又在丹阳寻到了那户出息后生,逼问之下,那后生才道出,王家姑娘被府上主母指给了一个赌鬼,后生懦弱,便只能看着那赌鬼将她赌输出去,在一群赌棍里打转,最后也就疯了,投了井。
这种事过了太久了,后生的孙子都快议亲了,说起来也已经过追诉期,徐守彤想着破庙的那几人,倒是没人托她为自己复仇,可她手上确实多了一锭银子,想着,她便将那出息后生掳到了曹家村,寻到那户被钉死的人户,将出息后生关了进去。
这事向来对徐守彤影响颇大,自此,她动不动就喊着阿越,自说自话的时候也多了起来,秋余瞧着她是个小疯子的苗头,便出去寻了些名药回来,但于她却无甚效益,为此秋余只说,“相思入骨,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