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露花殿
乐起音重重,水袖更朦胧。楼台多情处,载歌载舞中
殿内灯烛明亮,歌舞升平。
筵宴之上,众臣携家眷入宫,为帝后大婚祝贺。夫人们难得入宫,都是好生修饰打扮了一番,个个华贵雍容,不肯落于人下。哪家的小姐公子相貌才情出众些的,也都带了出来。人皆好胜,自己在官职门第上此完了,子女之辈又要比上一比。
男子风度翩翩,举手投足令女子颊生绯红。女子矜持优雅,华裳细妆低声语,眼波流转间少年心动。
“在坐皆为朕之肱骨及家眷,今日朕与帝君大喜,诸位不必拘束,只为祝贺,不分君臣!”
侧席上的人纷纷起身,
“臣等恭祝陛下,恭祝帝君。”
南宫初若看向白泽,眸中皆是笑意,后者会意,清润的声音道一句,
“免礼,入席。”
“谢陛下,谢帝君。”
众人入坐,南宫初若举杯向南宫辰一敬,与他对饮一杯。
南宫皓则是焦急地看着白泽,师傅怎的不看他呢?师傅!师傅!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终是让白泽转头看过来,南宫皓大喜,连忙端了酒杯对他远远一敬,正要仰头饮尽却被身旁同坐的南宫漠制止。
“喝这个。”
粗厚的声音满是将领的威严,虽是建议却叫他说的与命令一般无二。
南宫皓皱眉撇嘴,还是不敢违逆他,老实地拿起他递过来的甜果酒饮下,对白泽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
其实南宫漠只是因为不常同他相处,整日忙于军营,以至于总觉得他这个皇弟还是个小孩子,其实南宫皓及冠之礼已过,算是一个成年人了。
“帝君样貌真是好看,怎的以前从未见过?”
礼部侍郎家中的小姐偷眼看了白泽的面容后,绯红着脸同身边的人说道。
那位小姐听了拉了她低声道:
“坊间传闻帝君是山野之人,因救了陛下才被带到宫中的。”
前者听了微讶,瞪大了眸子,
“山野之人?看帝君浑身的气质,可不像是啊。”
身旁的女子极是认同地点头,
“我也这样觉得,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屈居山野。”
南宫初若自然注意到不时看向他们的视线,和看过后的窃窃私语。虽她们极为隐晦,却仍让她不喜,不由皱了眉头。
“忙了一日,不饿么?”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侧目去看,只见白泽执筷看她,银碟中多了块肉。
顿时阴霾散去,晴日当空。
“自然饿。”
连忙抓起银筷将肉送进口中,边嚼边笑盈盈地看他一眼。
“陛下与帝君感情真好,令人羡艳。”
偶然瞥见他们动作的女子一脸羡慕地说道。
有人看到白泽的俊朗,自然便有人看到上了妆后靓丽动人的南宫初若。南宫漠身后站着的副将唐夜便是其一,默然看着高位上喜笑颜开的女子,她心中原是可以住上人的……
“唐夜,坐下罢。”
正想着,南宫漠转头唤他,慌忙收回视线,低头道:
“属下站着就好。”
南宫漠没有回头,只拍了拍身旁的空座,
“坐下。”
唐夜垂眸,
“是。”
南宫皓注意到两人的动作也不多在意,一心扑在如何让他师傅注意到自己上。
南宫漠的声音低沉,将酒杯添了酒推给唐夜,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兀自说道:
“过往如云烟,求不得就放下。你为重南副将,莫非还要贪恋儿女之情。”
唐夜心中发苦,认真地看向南宫漠,又看一眼那高座之上,这次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对他点点头,
“将军所言,唐夜心中有数。”
南宫漠应声,举杯到他面前,
“今日你我妹妹大喜,我便准了你,喝个尽兴。”
唐夜抿紧了唇,举杯与他一触,
“一醉方休!”
仰头将不甘,酸涩,失落皆随酒液咽下,辛辣刺激着嗓子,一如爱而不得的滋味。
他们终究只能以兄妹相称,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我唐夜,放下了。
此时秋岚从宫人手中接过木盘,走到席前恭敬地布上。
南宫初若眼中一亮,满意地看着自己吩咐过的醉蟹和蟹黄糕呈上来,动手给他夹了块透明的糕点,里面的蟹黄清晰可见。
“?”
白泽疑惑地看着碟中之物,南宫初若扬眉,
“尝尝?”
软糯的外皮甜而不腻,蟹黄却是偏咸,保留了最初的鲜美,浅浅勾勒上一点咸味,倒合适的很。
白泽在南宫初若期待的目光中拍板说道:
“不错。”
虽仍是这寡淡的两个字,但南宫初若知道,这便是他喜欢的意思了。
指了指那晶莹剔透,色泽水润的醉蟹,
“这是醉蟹,蟹子的吃法中很与众不同的一种。只是现下吃起来恐有不便,一会儿我吩咐了送去寝殿,你再尝尝可好?”
白泽看一眼席案上偏甜的菜品,以及与瑞兽香炉中袅袅燃着的果香,眸中一软,面上露出个清浅的笑意,点头应下,
“好。”
一袭墨蓝衣袍的傅辞又斟满一杯酒,方要仰头饮尽却被南宫焱制止,转头看向他。
“菜未见你动几口,酒倒是喝了几壶。你这是心情不佳,正巧我这有个想法,不知能否给你解解闷。”
傅辞眸光不易察觉地一闪,挑眉放下酒杯,嘴角勾出个斜笑来,
“你又要做甚?”
南宫焱不答,却是站起了身。在一片嘈杂中扬声道:
“陛下今日大喜,臣记起一个流传甚为久远的贺喜礼仪,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一时间众人停下交谈纷纷看了过来,殿中倒蓦然显得沉寂不少。
南宫初若心中暗自提防,面上却笑着问道:
“不知大皇兄所言礼仪,是为何礼?”
南宫焱牵起身嘴角,眸光却是幽暗地回答,
“献舞礼。”
此言一出,顷刻悄然无声。献舞礼本是册封的皇后为皇帝一舞以祝帝后相携,琴瑟和鸣。也是对皇帝将倾世婚礼赐给自己的回礼。
若放眼前朝只要皇后善舞皆可行献舞礼,可就是当今两位,怎么也不能行此礼。所以即便是前朝旧礼,也无人提起。
白泽身为男子,总不能同女子一般穿了纱裙献舞。南宫初若一国女帝,更不会屈尊。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局,总是要冷场的。
南宫初若皱眉,面色不悦地看着南宫焱,
“大皇兄何意?”
后者反倒端的一副恭敬样子,躬身答道:
“臣本想为陛下助兴,却不想坏了陛下兴致。帝君虽出身山野却有如此出尘气质,怎会是身怀谄媚之技的人,是臣唐突,望陛下恕罪。”
傅辞坐在一旁不禁皱眉,这话分明是在鄙夷嘲讽帝君的出身,暗示山野草夫能攀上此位是靠谄媚奉迎。
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靠近这剑拔弩张。
南宫辰直直看向对面的人,他还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为难若儿的机会。
南宫初若手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紧,白泽身份不能暴露,世人皆以为他是山野中出来的人,南宫焱更是想借此来打她的脸。可他们不知这人真实的身份不仅不能拿来文章,还是他连提都不配的!
正要怒斥之时,白泽按住她的手,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南宫初若惊诧地看着他一步步走下高位,站到南宫焱对面,清冷的声音不分喜怒,却掷地有声,
“世间之舞,或柔软无骨以媚为优,却不乏铿锵有力侠骨柔情者。厉王所见如此偏颇,可是未曾听闻习武者常将剑法融于舞中,既练身形灵动,又可调整气息,名作剑舞。”
南宫焱有些惊诧于这人周身的气势,竟让他感觉到威压,又转念想到一个山夫能舞出什么花来,便勾唇笑道:
“帝君身怀此等技艺,我等可有幸见识一番?”
白泽负手而立,
“倒也不必如此夸大,我出身草野,没有多大的架子,只是看个心情。”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略显可惜地道:
“对于厉王,我还真是没有兴致。可若是陛下愿意,舞一曲也并无不可。”
在南宫焱愤恨的眼神中,白泽转身看向南宫初若,语气柔和,眉眼带笑。
原本因白泽的话狠狠噎了南宫焱而偷眼观望的人,在他后半句话出口后又是一愣。
不光南宫初若,在场的女子听了后面的话也不免心动。
世上男人当家立国,女子总是弱势些的,若有女子愿为心上人而舞,就足以羡艳许多人。可这话由男子说出,是多少女子梦中的情话,又是多少女子求不得的。
南宫初若已无暇为南宫焱吃瘪而窃喜,也忘却了他刻意找自己难堪,只满眼看到白泽近乎宠溺的笑容。怎的颇有几番护犊子的味道?想着不由扬眉而笑,轻声回答道:
“我想看。”
“好,待我更衣。”
南宫焱面色沉了下去,这个白曦泽从一开始就让他吃哑巴亏,这次他说的再漂亮,若没有真本事,还是要被耻笑,冷冷地坐下,
“哼,看他打算用什么把戏。”
傅辞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想到南宫初若满眼容不得他人的表情,就没了再坐下去的欲望,却只能压抑着一口酒饮下,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谁知道呢……”
他到底哪里好。
白泽没有穿上往常的白衣,而是着一身淡蓝衣袍缓缓走进殿中,手中所执一把冰雪铸成般色泽的宝剑。
那剑南宫初若是认识的,白泽的灵剑,月笙。
南宫漠从他走进时便看着他,想知道这位帝君究竟会习出何等剑法。可看到他手中宝剑不由一愣,虽从未见过,但那内敛的剑锋,是把不世好剑。有这样一把剑的人,又岂会真的只是草野山夫。
走到末尾的一张席案前,他停住脚步,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对正举杯共饮的两人道:
“二位乐师琴技高超,可否暂放下杯中酒,为我弹奏一曲?”
两人正是装作乐师在白日为他与南宫初若弹琴瑟的尊神囚牛和紫微帝君。
本是想着寻个角落吃顿酒顺便看个热闹,谁知白泽这厮真拿他们当苦力使唤。不好暴露身份,二人只得起身拱手,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若问赑屃去了哪里,不知何时同南宫皓混到一起,还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那厮就是了。
一指拨弦,未成曲调先闻浑厚音力,寂静的大殿之中,更是令人惊觉,此音不俗。
琴音一出,南宫辰狠狠一颤,却转而恢复平静。白日他便有此感觉,那股来自内心深处的震撼,究竟是什么?
一指勾挑,一指打圆,高山流水般的琴音缓缓而出,紫微拨弦汇入,音色婉转空灵。
当真如行看烟雨卧看云,泛舟忽闻岸歌声。
白泽手握月笙挥剑而出,宝剑破空,铮然一响,力道十足!
抹剑旋身,身随音动。琴瑟之音渐行入急,如林中走马,雾里寻花,颇起惊澜。
众人皆惊觉世间竟有这样的乐音。
白泽脚下步法倏然玄幻莫测,手上长剑挽花飞刺,铿锵有力,宛如沙场之上一人敌百的豪情。
至最激昂处,手中长剑蓦然离手,在他周身旋转开来!
“这是什么招式?!”
众人皆惊,唯南宫皓瞪大了眼拍案而起,
“离手剑!”
这是他第一次看白泽施展离手剑法,本以为他已学会了些关窍。可现下看时,却发觉原来剑当真可以脱手犹如在手,身形变幻长剑随形。
乐音趋缓,紫微却无端生出几分嗟叹来——他自降身份至此,到这凡尘来奏乐便罢了,竟还是给白泽这厮出苦力?当真不划算。
白泽步法也不再大开大合,恢复了最初匪然君子的样子,借着几个旋步走到南宫初若身边。手中长剑却在此时倏然脱手,直直向着南宫焱而去!
“啊……!”
一些小姐夫人不由惊呼,南宫焱更是目眦欲裂,仰身拼力向后倒,可因了他坐着的姿势,那剑仍是冲着他面门而去。
傅辞和隔了一个席坐的三皇子南宫澈都慌忙去挡,南宫初若还未惊呼便被一股大力拉扯,猛地向前一冲。待回过神来,竟是被白泽拦腰搂着,闪身到了南宫焱席前,而月笙此刻就在自己手中!
白泽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牢牢将月笙抓住,一股凉意直入手间。
所有人都在这样的情境中倒抽一口凉气,琴瑟此时正是尾音,一个收弦戛然而止,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白泽收剑,低缓的声音全然不惊地响起,打破这般寂静,
“一时不慎让剑离手,厉王莫要怪罪。此番多亏陛下,念于手足之情,倾力相助,才未让我伤到厉王。”
赑屃激动地一拍大腿,妙极了!这厉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白泽神君威武的很呐!
白泽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南宫焱从惊吓中回过神后,脸色阴沉地能滴出墨来,却也只能咬牙扯了笑出来,起身拜道:
“陛下之恩,臣铭记于心!”
南宫初若这时也平复了剧烈的心跳,轻笑着将他扶起,
“大皇兄折煞皇妹了。”
明眼人皆看得清明,这帝君身怀一身好本领,厉王本意不正,他这是借舞剑给陛下扳回一成,果真好风骨。
南宫辰此时一颗心才落下,方才白公子的举动着实过头了些,将他也惊吓到了。
“帝君剑舞助兴,诸位应也看得十分痛快,筵宴菜品未全,诸位继续享用。”
南宫初若的声音将气氛又带动起来,方才的大戏众人看的自是心如明镜,也足够淋漓尽致,此时便纷纷举杯,共敬两人大婚之喜,
“敬陛下,敬帝君!”
傅辞直至现下都有些恍惚,看着面色如墨的人不由叹息,这位帝君,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只是今夜,注定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