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日的大门终于开启,这次的味道没有那么浓重,是一个还算正常的房间。
锁是重新做的,白书捏着手中的钥匙,这是问冯琛要来的,虽然他极不情愿给。这钥匙天下只有两把,造不出第三把是因为材料珍贵无比。就是锁头也是宫里的顶级匠人才能做出,虹楼居然能一模一样的复刻一个锁头,这背后的主人果然是跟皇家有关。
蓟娘用火折子点燃了室内的蜡烛,明亮之下,可以清楚的看到,屋内的陈设布置都尚完好,没有被砸过或是破坏。
白书环视了一周,果然,周轶确实是在这间房里出事的。不,准确来说,他是发疯,因为受到刺激所以导致心智激荡。
至于发疯的原因,白书目光如炬,那就要这位刚才出现的姑娘好好解释了。
蓟娘叹了口气,皱眉道:“紫苑,我不是告诉过你,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为什么.....”
紫苑歉然一笑:“对不住了姐姐,我不能连累了你和虹楼,生也好,死也好,就让我独自承担吧。”
说完,对白书行了一礼,平静道:“大人,在我说清周轶是如何坠亡之前,您可以先听我说段故事吗?”
白书凝望片刻,窗外漆黑一片,空中仍有不少繁星闪烁,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气。心情转好,她找了个干净凳子坐下,点点头:“请说。”
紫苑感激的笑了笑,她坐到了蓟娘身旁,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说道:“我的名字不叫紫苑,我本姓柳,单名一个慧字。”
柳慧原是平州人士,家中世代务农,她一直随着父母住在乡下,有时候会做点绣品补贴家用,生活虽不富裕,但好在一家子和睦,能安稳度日。
变故便是在那一天发生了,柳慧随着母亲一起去城里的绣坊卖手帕,因柳慧手艺极好,绣出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老板心善,眼见她们贫苦,也乐于多给些银钱。母亲高兴,想着女儿就快及?,便要带着她去买支簪子。
母女俩正在摊贩上乐呵呵的挑选时,有两个男子一直不怀好意的跟柳慧搭话,言语之间颇为露骨。柳母心有怒气,又怕惹祸上身,不好当面发作,买好簪子就拽着女儿往家里去。
看着两个男子没有跟上来,才放了心,柳母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微微惆怅,长大了是要嫁人了,找个夫婿护着,比跟在老两口身边好得多。
这件事之后过了几天,柳慧都要忘记了,没有想到,仅仅是她这一生噩梦的开始。
那日,她正帮着父亲从井里提水,门口来了两个陌生人一直往里看,她一眼就认出正是买簪子时,调戏于她的男子。吓得她手里一松劲,水桶咚的掉进井里,也把那两个人引了过来。
两男子一开口,竟是向父母亲要求把她买走,父母自然不同意,便是家中再落魄,也断不会做出卖儿卖女的事。就这样,两方相互争执,柳父拿着扁担赶人,推搡之间,柳母不小心失足落井。柳慧吓得要死,扔了绳子下去,可是母亲不识水性,扑楞了几下就浮在井里不动,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在井边。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她听到门外看守说,自己的父亲撞到头,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也死了。她疯了一般,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好好的家会变成这样?那两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盯着她不可!
紫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心绪激动,蓟娘握着她的手,一脸苦涩,关于紫苑的身世,在救她的时候听说过一些,没有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的细节。
白书一直静静的听着,她没有考进司察监之前,曾在江湖上游历了很久,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曾也年少热血管过几次,只是当地府衙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连面也见不着,等她离去之后,那些变本加厉,更加过分。
若不从源头遏制,贪官污吏视国法如无物,就是帮人,又有何用呢?
待紫苑平和了一些,白书问道:“抓你的,是周轶的人吗?”
“是,我被关了几天之后,他们就把我扔到马车上,天天给我下药,让我昏迷。”紫苑痛苦的闭上眼,“我再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屋子,里面还有十几个跟我一样的女孩子。”
白书略弓着腰,往前靠近,双手顶着下巴,试探的问道:“你们......是一起被贩卖的?”
紫苑点点头,她拍了拍蓟娘的手,表示自己没事,回忆道:“我跟那些女孩子一起过了两天,后来她们都被一个个的带走,还剩下几个的时候,我看到了周轶。”
“我看到了那个恶魔!”紫苑忽然站了起来,用力道:“他在跟别人说,要把留下的几个女孩子都卖去有钱人家做小妾!你可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都是畜生!残害了人家女孩子,死了的都扔掉,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她掩面抽泣,心里不住的在被撕扯,最后颤抖的说道:“里面.....有个女孩,她,她才十一岁啊,才十一岁,那样的天真.....烂漫,可,可是,可是她被送走三天就死了!全身都是伤,啊啊啊啊!”
紫苑体力不支,跌倒在地,蓟娘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心疼宽慰着。
凉夜漫漫,深秋的夜风吹的厉害,灌入皮骨,寒透心扉。白书将房间的窗户合上,听了这样的一段故事,今晚怕是很难休息了。
过去了许久,直到听不到紫苑的哭泣,白书回过头,原来紫苑已靠在蓟娘的身上睡着了,满脸的泪痕。
蓟娘把紫苑轻轻放在榻上,看了她一会,然后对着白书道:“白副司,让她歇着吧,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告诉你,我们出去说,不要打扰她,这孩子实在太苦了。”
“我遇到紫苑真的是老天注定,她大约是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鞋没穿,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蓟娘踱步到廊上,那里开了半扇窗,正好对着圆月,霜色洒满整个台子,地板上皆是银色的碎光。
白书跟在身后,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要破周轶的案子了,前几日被抛的女尸很像是方才紫苑说的那样,这是一条巨大的人口贩卖链子,不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蓟娘的神情十分的哀伤:“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摔下来,露出来的皮肤红红紫紫,脸上被碎石头割的全是血痕,我看她还有一口气,心里不忍,就把她带回了虹楼。”
“后来找了大夫给她医治,脸上重新动骨塑皮,那么痛,她也能忍,一声不吭。”蓟娘笑了,这是白书第一次看她笑的如此的苦。
“白副司,紫苑说她认了杀周轶,你说,他不该死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她,白书倚在柱子上,认真的思索。从人性来说,周轶是要死的,还要让他死的痛苦。但是往大了说,周轶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利益圈子,他煞费苦心的贩卖女子,从中得到的好处都去哪了,若只是为了平日风流快活,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白书冷静的回答道:“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不该死的人也多,国有国法,若都以自己的手段报仇,国家岂不是要大乱?”
“伸张冤屈,匡扶正义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无数先人在路上死去,像我这样的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增加眼前这一片的光明,哪怕量小力微。”白书走过去,负手对看月色,清净如水,很能平复心境。
抛尸那件案子现在是明督府在查,若是周轶这边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就好了,直接证明有这样的贩卖输送。会不会有什么账本,或者中间人之类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周轶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蓟娘听了这一番话,不免有些改观,成天听说,司察监里没一个有情人,个个都决绝狠心。她很纳闷,那样的地方是怎么让一个女子当值,虽然武功高强,观察力也不错,但是终究还是个女子啊。
“对了白副司,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知道周轶死在哪的?”蓟娘对这个有点好奇。
白书眼皮都没抬,怎么这时候困倦起来了,连回答都慢了半拍。
“没什么,那日是我先入为主了。路上听了冯琛的话,以为带锁的就是,后来回想,我在虹楼看到周轶坠地的姿势,头朝着大门的右边,身体倾斜。但是你带我去的那间屋子如果跳下去,头是会朝着大门左边,身体在右。”说完又指了指倚靠的柱子,“只有五层的柱子是人形刻纹,目的是想让周轶一出来看到就疯上加疯,所以当日的纹路是贴上去的。我趁你不注意时让手下拓印了一块带回去,找了专人印证。”
“不对,你是怎么得知从这跳下去的姿势是那样的?”蓟娘往楼下看去,可惜灯烛不够亮,看不清楚。
“你想知道可以自己跳下去看看啊。”
蓟娘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一顿气结,这个女人,说话真是不中听呐!
白书伸了个懒腰,果然舒服了许多。
“还有就是那间屋子少了个东西。”
蓟娘疑惑道:“是什么?”
白书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掀开之后,是一团灰色粉末。
“香炉,我潜进来时每个屋子都看过,都有香炉,你带我去的屋子却没有,但是在地上出现了一小节,应当是作假是不小心沾染带进去的。仵作验尸说周轶没有中毒,身上也无伤口,却在鼻子里发现少许灰末,跟帕子里的一样。这里面,可是有致人精神兴奋,使人疯狂的香毒。”
蓟娘不能理解,就凭这些,就能想到周轶不是在那间屋子死的?
“没有香炉也许是周轶不爱香呢?”
“所以,”白书双手环胸,打了个呵欠,语气渐渐不耐烦,“我今夜来就是证实,没想到这位紫苑姑娘自己跳出来了。”
提到紫苑,蓟娘又开始难过。她本来的面目远比现在要美丽的多,若不是周轶,她现在应当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夫妻和美,儿女绕膝。
圆满,实在太难。
蓟娘真诚的对白书行礼道:“白副司,周轶虽死,但是他一人,实在不够抵消那些可怜女子的命,请求副司大人一定要抓住幕后凶手,否则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家遭殃。”
“你不必如此,我查案只为证明自己,不会为了其他什么。”
嗐,这个人真是。蓟娘苦笑的摇摇头,说话非要这么堵人心窝子。
白书并不是客气,她是真的这么想,世人皆以为女子说不得报效朝廷,保家卫国之言语。但是她不仅要说,还要说的堂堂正正,做的让人诚心钦佩。
东朝的衙司里,她是站在这里的第一个女子,但绝不是最后一个,她的心愿,为自己,也为了这个国家的万万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