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厚忠从宫中回来,已是晚幕。
陈言希把陈念言接到了她的院子住。
他之前睡的地方实在说不上是间寝房,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随意堆砌起来的床,一方矮桌,再无其他。四周的墙壁已经老旧的往下掉土,若是细细侧耳去听,甚至还能听到老鼠磨牙的声音。
没有侍候的小厮,更没有守夜的丫鬟,只有一个已是垂暮之年的奶娘。
陈言希看到这场景时,一个劲的在屋里来回踱步,神色复杂,用力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凤眸微眯,心情极不爽。
这难道不是陈府?怎让外来人爬到头上作威作福来了?堂堂陈府小少爷,就睡在这?就这?
数句很不好听的脏话从陈言希脑子里冲到嘴边,几欲脱口而出,但是看到陈念言时,又憋了回去,只说了句:“陈念言!带着王嬷嬷去我院子!”
爹爹不疼这个儿子,她来疼!以后她养着!有她一碗汤喝,就有他一个碗洗,啊呸!就有他一碗汤!
夜,像一幅淡青色的幕布罩住了将军府,连星星的烁烁亮光也没有。
彼时,陈言希正在看陈念言写字。
她发现自己的弟弟十分聪明,于她这般大时,有之过无不及。
他写得一手好字,行如流水,落笔如云烟,行笔迅速,用笔有力,看他写字的样子,竟也觉赏心悦目。
江苏苏笑话她,说她是看着自家弟弟怎样都好,别说真的写的了一手好字,就是写的如一团乱麻,她也必觉其规律整齐。
陈言希一想,觉得江苏苏说的甚有道理,却佯装生气的打发了人回自己屋,知她不是真生气,江苏苏又笑话了她几句,跑着去找小荷玩去了。
一字结束,书桌边的小少年将笔放在水中轻轻一沾一涮,放回了笔搁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丝毫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跳脱和玩性,他坐在书桌旁,已有两个时辰。
“你是因何遭人杀害?”
陈念言视线落在一边的陈言希身上。
她撑着脑袋的一只手,露出了一小半截手臂,肤白如藕。发丝倾泻于一侧,眉目如画,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微微上翘的乌黑睫毛扑朔迷离地上下跳动。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看着他。
他一愣,想到她可能一直都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你,是为什么被推入悬崖害命的?”他将音量提高一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大概是祸从口出吧,不过现在他们不能再对我出手了。”陈言希没有动,只薄唇轻启,状作不在乎的说道。
语气漫不经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年的煎熬是如何熬过来的。
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那种焦躁不安的惶恐,被她用力按在心底,当她发现自己无法走路,天就像塌了般,她不害怕往后余生里只能坐在轮椅上,她只怕以那样一副躯体无法报仇,所幸,她现在和以前一般无二。
为何遭人杀害?既是祸从口出,亦是他们太过于野心勃勃。
为何说他们不能再对她出手?还是因为他们的野心勃勃,她出事一次,可能是意外,但是两次,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有心的人自然会细细琢磨,何况,她的爹爹也不会善罢甘休。
“别瞎操心我了,你当务之急,就是认真学习,懂吗?男孩子不能胸无点墨。”
“浪费时间,这些我都会啊。”陈念言轻快的道,若有若无的溢出些小得意来,心里又补充了句,会的还比你多。
“小姐,李副将说老爷找你。”一丫鬟走上前来,屈躬行礼道。
她点点头,丫鬟便退了出去。
“你若都会,那便不用学,你说了,我便信你。你若累了就先回房休息吧……哦,对了,你和苏苏说一声,让她早些休息,明日带她出去逛逛。”
看到陈念言点头,她才起身袅袅向屋外走去,又听身后传来一句疑问。
“那我呢?”
“你?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送你去爹爹的军营去,锻炼一番,你该好好养身体了。”陈言希一挑眉,睨着眼瞧陈念言,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太弱了。
陈念言一滞,换上一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的表情。
看到他咬牙切齿的微笑,某人憋着笑撤出了房间。
此时李顺正候在门外,随她一同前往前院父亲的书房。
“李副将,你跟随我父亲多长时间了?”
“细细算来……十年有余了!”李顺算量一番,自己也是惊叹,竟然已经有这么长时间了。
“那李副将可想过离开我父亲去做些别的事情?”
嗯??李顺听的云里雾里,没明白陈言希想表达什么意思,“这……没想过……”
他自小便跟着将军做事,幸得将军提拔,做了个私人副将,所为私人副将,便是将军的副将,将军府的副将。
再无言语,一路上安安静静,偶有几个丫鬟擦身而过,冲他们行了礼便脚步匆匆而去。
没一会儿便到了陈厚忠的书房。
书房里亮着灯,陈言希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想了想,转头对外面的李顺道:“李副将也一起进来吧。”
李顺不明就里的跟着进了去。
陈厚忠正坐在书桌旁批阅着什么,听到陈言希的动静,抬起了头。
“可曾用过膳?”
“吃过了,和念言一起吃的。”她踱步走到书桌对面坐下,回答道。
陈厚忠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李顺,没言语,又对陈言希说:“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那一年,他日日派人去她出事的地方寻找,悬崖上,悬崖下,他亦是日日往那边跑,只恨不能挖地三尺,可是除了一只玉佩,再找不到其他。
只听见女儿漫不经心道:“坠崖后被急流冲到不知何处,得一老伯相救,这些年一直在老伯的村里,昏迷着。去年才将将苏醒,想即刻回府,奈何力不从心,双脚无法行走,恢复了近一年这才得以回家。”她尽量的轻描淡写,将那些苦楚和心酸一扫而过,不忍面前这个白了双鬓的男人再心伤。
“那,那伤你之人是谁?为父觉得并不是劫财那么简单。”陈厚忠皱着眉,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起来。
“劫财?”敢情他们还把她的财物搜刮了去?伪装成劫财害命的样子?呵,漂亮!
陈言希嘴脸毫不掩饰的泛起冷笑,语气讥讽道:“他们劫财?若他们真只为劫财,女儿实在不至于被推入悬崖。”想了想,又道:“爹爹为何断定他们为劫财?是将马车里的财物都掠了去吗?”
“嗯,还有一个原因,在那些尸体里有一个匪,来自宋家寨,宋家寨是出了名的匪寨,所以……”
宋家寨?!陈言希一下子坐直身子,睁大了眼睛看着陈厚忠,脑海里响起宋雪临终前的一番话:让他们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找到。一联系,思路清晰起来。
那具宋家寨的尸体只有极小的概率是自己出现在那里的,还有很大的概率是盛贵妃一伙的计谋,宋家寨是他们找的替罪羊,栽赃陷害,偷天换日,插圈弄套,去他妈的!
她急促的打断陈厚忠的话:“爹!爹!爹!你可知宋家寨,在何处?”
初时,看到那尸体,他悲愤交加,没有其他心绪思考去理清这其中的蹊跷,点了兵便要清剿宋家寨。
几次包围宋家寨,但都没有动手。
宋家寨虽为匪寨,却不常行些偷杀抢掠的事,偶尔会劫富济贫,甚至寨下的几处村子还常常受惠于宋家寨。
所以,宋家寨在那一带口碑还算良好。
几次三番的思量,他终是放弃了宋家寨的围剿。
“就在你出事的地方附近,你寻宋家寨作何?”
“爹爹可知白日里我让你抬回府里的那个姑娘?她便是宋家寨的人,有托于我,我不能辜负了她的委托,故才要寻找宋家寨。”
至夜深,陈言希才打着哈哈从书房退出来。
她没有告诉爹爹是谁对她下的手,也没有告诉爹爹她要如何复仇,只向爹爹要了李副将来。
她还记得李顺当时错愕的表情。
她说:“女儿想向爹爹讨要一个人。”
陈厚忠大方一挥袖,也不问她要来作甚,道:“尽管开口,讨要几个人,爹爹都给!”
纵使有了这句话,陈言希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多要几个人,她抬手,纤纤玉指直指向一边的李顺,极其乖巧的开口道:“只要一个李顺便可。”
除了陈言希,二人皆是一愣,陈厚忠楞的是:怎的独独选了李顺?莫不是看中了李顺?这样想来,女儿确实是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对方才十四岁,还没及笄,怎能这般着急?想着想着,看向陈言希的目光忽有些探索的意味。
李顺楞的是:怪不得小姐让他一同进来,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见自家爹爹迟迟不做反应,陈言希催促:“爹爹莫不是舍不得?!”
“这要问李副将的意愿,他虽然为私人副将,但却并不是小厮侍从。”
她便将目光转移到李顺身上,那双如秋日清水般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的李顺心里直发怵,只被她这样淡淡的望着,他便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拒绝不了她的任何请求。
“属下愿听从大小姐吩咐。”
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主子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