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书房去往前厅,需穿过一条长长的连廊,连接在花园与荷池之中,转道七折,曲径通幽。
连廊两旁花团锦簇,暗香袭人。
赵开边走边惋惜,这等雕梁画栋的居所,眼看就要舍弃掉,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但对于赵开来讲,似乎只有离开这个曾经的楚国公府,才有一种获得新生的真实感受。否则,他始终觉得就是那占了雀巢的老斑鸠,甚为可恶。
这些日子,赵开基本叫嫣然封闭了除前厅、花园和书房外的其他区域,免得触景生情。
赵开走到连廊最后一个转折时,前厅已在眼前,他停下脚步,望着前厅传来的话语声,脸上浮现出少年人最纯真的笑容。
前厅里右首坐着一人,举止稳重;前面站着一人,来回踱步,有些不耐。赵剑正递着泡好的两杯香茗,神情欢喜。
赵开穿过前厅后门,在后堂的屏风后观察这两人,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就坐在自己客厅里,赵开心里颇为激动。
坐着之人约二十岁,接过赵剑的茶杯缓缓吹着,很是从容。看他面貌,方正威严,尚未着冠,白净无须,下颌比常人凸出,略显狭长。奇特的是,宽阔的额头上微微有两个凸起,似角非角,叫人一眼难忘。
踱步的少年十来岁年纪,粉雕玉琢。挥挥手,不接赵剑的茶水,抬起有些苍白的小脸,对着坐着之人说道:“大兄,你和嫂嫂都说,赵家阿哥想与我结义,对我杨家是提携之恩。哼,阿耶军功鼎盛,威望日隆,何须看重一帮军中的寒门孤幼?”
这少年便是杨三郎杨瓒,他的大兄,自然就是杨坚了。杨家因军功被赐姓普六茹,他们现在应该称作普六茹坚、普六茹瓒,才算是鲜卑贵族。
杨坚笑道:“阿三,你是众兄弟中最聪慧的,如何不明白?阿耶越是威望高,便越是要小意行事。谦之他最近所作所为,深合避嫌之道,你我能够参与其中,也就得些实惠。等见了赵郎,你听他分说后不迟。”
杨瓒坐到大兄下首,依然有些不服,却不再说话。
赵剑拱手笑道:“两位郎君,稍安勿躁,老奴这就去请公子前来相会。”
赵开在屏风踢出些声响,边往外走边笑,道:“普六茹大兄,你怎地也来了,哈哈!三郎,赵某有礼了!”
杨家兄弟霍然站起,齐齐朝赵开施了一礼。
赵剑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后,目光炯炯地巡视。
杨坚满面春风,过来拉着赵开的手臂,笑道:“阿弟不得了,这几日长安城中都在传你的佛偈和《鹊桥仙》,不知多少士人都要夸赞一句赵郎才华横溢呢!”
杨坚出生于佛寺,由老尼抚养到十三岁后,才回归杨府,自然对佛法极为推崇。当下便吟起佛偈,叹道:“言简意赅!修佛之法在这短短二十字里,便道尽了,我听闻之后,比喝了几碗人参汤还熨帖哩!”
赵开比杨坚矮了一个半头,抬眼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狭长的眼内神光湛湛,甚有精神,只是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心事重重。
赵开摊摊手,无奈道:“普六茹大兄,你快别这么说。我这佛偈乃是道听途说,没想到送给丞相大人之后竟然传开了,这以后怕是洗不脱谄媚的嫌疑了!”
杨坚哈哈大笑,道:“阿弟,你就叫我大兄好了,以我等父辈的交情及你嫂嫂的情分,千万莫跟我见外才好。要说谄媚,朝野上下,谁不对丞相大人敬上三分,你一个佛偈便能获得丞相宽宥,可谓最有气节之举了。不信,你问问我这三弟。”
杨瓒与赵开见面不多,上前一步,肃容揖礼道:“见过赵家阿哥!”
赵开有求于他,欢喜地向前扶着,不让他下拜,笑道:“三郎,我在内堂过来时,听到你说话了。可是有些想不通么?”
杨瓒毕竟年龄小,闻言脸皮一红,赧然道:“恕我直言,以赵家阿哥写《鹊桥仙》的文才,再过几年,必然是我士人中的翘楚,小弟是极为佩服的。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须结拜呢?而且,听嫂嫂所言,是要我去管教一帮寒门孤幼,这我如何能够做得?”
赵开回首看看杨坚,见他脸上毫无不快,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知他不想过多干涉,自是任他当面说服了。
当下整一整脸色,认真说道:“我知道三郎最爱读书,岂不闻士不可以不弘毅?圣人说以仁为己任,任重道远。这个仁字,可要分世家和寒门么?”
杨瓒一愣,自汉实行九品中正制以来,世家与寒门向来两极分化,在他这个贵公子眼里,可没有寒门子弟的身影,不由讷讷道:“彼时圣人有教无类,倒是不分贵贱。”
赵开笑道:“正是,如此才有颜回一箪食一瓢饮,成就复圣贤名。所谓豪门寒门,乃人为之举,能够一直如此么?三郎有没有仔细对比过,自北魏六镇之乱及南梁侯景之祸后,大世家基本没落,军功显赫的寒门逐渐晋升。再过不久,谁是豪门,谁是寒门,还能分得清么?”
杨坚感叹道:“正是如此。寒门比例众多,能人辈出,如一直压制寒门,而世家却日渐奢靡腐化,确实矛盾重重。阿弟,你收养寒门孤幼,是要我杨家给他们一个晋升之门么?”
赵开抚掌笑道:“大兄一语中的。三郎,我前两日与这些游侠儿见过,那领头的鱼氏兄弟,孔武有力,如能好好培养,必定是军中猛将。这样的人才,日后是你三郎带出来的兄弟,你不喜欢么?”
杨瓒终于露怯,迟疑道:“我一介书生,年龄又小,哪有能力教他们哩?”
赵开哈哈大笑,道:“三郎,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常与他们见面,结些情义便好,与杨家有个名义,他们日后从军也好,从政也好,都方便许多。他们要能出人头地,自然便要承你的情。”
杨瓒咬咬牙,脆声道:“如此我便接了。只是,赵家阿兄,这与你我结义,有何关联呢?”
赵开挠挠头,颇为尴尬地道:“其实,你我即使不结义,也是兄弟之谊。只是,对外需要一个说法罢了。”
杨瓒不懂,问道:“什么说法哩?”
杨坚解释道:“收军中孤幼,对我杨家来说,可谓大忌。阿耶本就军功鼎盛,如直接去收这些将士后人,稍有差池就会被构陷成谋反之罪。但是,此事由谦之去做,最为自然。他本是国公府唯一的遗孤,与这些孤幼孩童同病相怜,聚在田庄一起过活,乃是义举,没人能说得什么。”
杨瓒恍然道:“所以说,我只能以赵家阿哥的兄弟名义,与那些孤幼见面结交,才能避嫌?这我懂了,那便结义罢。”
赵开脸有些红,摆摆手道:“三郎,你我对外有个口径就行,倒无须那些虚礼。此事说起来,终归是招忌之事,只是对你我两家都有些益处,我才拉你进来,存心有些不好。结义之礼,却是免了。”
杨瓒这下真有些感动,脸红道:“阿兄你这样说,足见真诚。我杨瓒岂是不知以德报德的,这个结义之事,必要举行。”
杨坚目光闪动,他一直观察赵开神情变化,到了赵开自承存心不良的时候,终于放下戒备,朗声笑道:“谦之,不仅三郎要与你结义,便是大兄我,也要与你结为兄弟,日后祸福与共。”
赵开有些意外,他倒真没过杨坚会掺和一脚。毕竟两人年龄相差一截,杨坚又有未来帝王光环,赵开想着抱到杨家大腿即可。甚至杨瓒都不是最佳人选,他与杨坚素来不合,隋朝建立不久他便死于杨坚之手,日后难免会受牵连。
杨家本来最好的大腿是杨爽,这位才是杨坚夫妻亲手带大的猛人,即隋唐好汉靠山王杨林的原型,可惜杨爽还要再过三年才出生。
赵开期期艾艾地道:“大兄,为何如此厚待小弟,真是,真是……”
杨坚拍拍他肩膀,苦笑道:“就凭阿弟你找了龙首塬田庄这么一个好地方,我就要你为我留几亩地,给我耕种才好。”
赵开讶道:“大兄处境竟如此艰难么,何须如此?”
杨坚道:“前几日丞相遣人招我归纳,我回他道,杨某忠于皇室,就等于忠于丞相。谦之你说,我是不是该跟你去耕田了?”
赵开沉吟道:“不知随国公如何看待此事?”
杨瓒不曾知道此事,也露出倾听之色。
杨坚道:“我拒绝之前,去请示过家严,家严告诉我‘两姑之间难为妇’!”
赵开叹道:“随国公真是老成通透,我等为臣子的,最忌首鼠两端。大兄,你做得对,不过我看最多仕途难进,却无杀身之祸。”
杨坚笑道:“说的是,丞相大人一日为篡位,就无法凭空动我杨家。不过多往你田庄里跑跑,总比闲着好些。”
赵开便笑,道:“既然如此,小弟求之不得,正好给那帮小子找了个大师傅。久闻大兄熟悉兵阵,枪法娴熟,正好派上用场。”
杨坚哑然失笑。
杨瓒凑趣道:“我大兄十四岁即任京兆尹曹,十六岁迁骠骑大将军、加开府。现十九岁,即任右小宫伯、封爵大兴郡公。有大兄去做这教头,我倒不怕他们不服气了。”
杨坚谦虚道:“只是家严威隆的恩泽,做不得准。阿三莫要这般吹嘘去。”
赵开眨眨眼,他知道杨家兄弟仅凭军中孤幼这点利益,未必真心对待,还是要更多地展示自己的价值,才能真正获得对等的尊重。
赵开笑道:“这样最好了。既然如此,你我兄弟结义,有个高人见证最好。且随我去书房,拜见一下强练先生。”
杨坚一愣,惊异道:“那位好做预言的强练先生,他在阿弟府上么?我阿姨智仙尼对他颇为推崇呢,只是从未见到。”
赵开起身带路,把天下山川图和模型一事细细讲出,笑道:“强练先生是我府上第一客卿,刚刚还收了嫣然那丫头做弟子哩。”
杨家兄弟互望一眼,透出惊喜之色。他们出身将门之家,怎能不知这个沙盘模型对于行军布阵的重要性?他们见赵开行事,步步为营,当下生出不虚此行之感,越发对赵开亲近了。
强练在书房见到杨坚面容,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压制下去。
赵开向强练说明来意,道:“先生,我与杨家瓜葛最深,如今荣辱与共,便要结拜为兄弟,烦请你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强烈眼内精光爆闪,沉吟一下,哈哈笑道:“你等都是一时俊杰,能情投意合,结为兄弟,老夫见证一番,也是幸事!不过大丈夫以义为先,何须忒多虚礼。如今屋外桃花正盛,你等便在花下结盟,岂非美事?”
杨坚目光离开那从未面世过的广大疆域地图,依然震撼莫名,叹道:“先生所言极是,效仿古人桃园结义,正该如此。”
赵开、杨瓒自然也无异议。
三人便跪在桃花树下,互论长幼序齿,草草结为异性兄弟。杨坚为长兄,赵开为二弟,杨瓒为三弟,各自施礼,倶为欢喜。
强练道:“老夫有一提议,谦之你与杨三郎结义之事,大可明言,对外却不要说与杨大郎也有结拜。你们小娃之举,再多荒唐也无妨。但杨大郎却最好避嫌,你等可愿听得?”
三人琢磨一番,大觉有理,齐齐道:“固所愿也,谢过先生。”